第30章 黄雀在后

富安盐场。

这里是离扬州城最近的一处盐场,同时也是今天上午民变爆发的中心。

夜已经深了,盐场内一片狼藉。

差役们的尸骸仍横七竖八地曝露在月色之下,无人收殓。

下午时分,有零星参与暴动的灶丁如惊弓之鸟般逃了回来,但没有张老三的影子。

有人说,他冲在最前头,和那个钦差御史一起,在驿站的冲天烈焰里烧成了焦炭;

也有人说,他被赶来弹压的官兵用乱箭射成了筛子。

没人能说得清他的下落,就像盐场里无数消失的灶丁一样。

小腊梅在这场席卷盐场的风暴中活了下来,却永远失去了所有亲人。

一个同样失去了一切的老灶婆心生怜悯,在日落西沉之前,把她抱回了自己半塌的草棚。

然而,有时,活下去却比死亡更需要勇气。

小腊梅蜷缩在老灶婆那四处漏风的破棚子里,身下只垫着薄薄一层的稻草。

她的小脸早已瘦得脱了形,额角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衬得脸色更加惨白。

腊梅已经说不出话,只有一双曾经明亮的大眼睛,还残留着一点点微弱的光,茫然地望着棚顶的破洞。

洞外,是灰蒙蒙的天空。

老灶婆用豁了口的破碗,喂她喝着混着草根的稀粥。

粥很烫,腊梅却一点也感觉不到。

她的嘴角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努力想挤出一点微笑。

因为阿爷很早以前就跟她说过,有人对你好,你就要对他笑。

所以,她想笑,回报这点迟来的温暖。

然而,最终从她嘴角溢出的,不是笑容,而是一缕细细的、暗红色的血丝。

“囡囡,熬过这个冬天...春天...快来了...”老灶婆浑浊的眼泪滴在腊梅冰冷的小手上,滚烫而又冰凉。

倏地——

一种异响刺破了死寂!

不是风声,不是盐粒滚动声,是脚步声!

密集、沉重、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从盐场外的滩涂方向,如潮水般涌来!

老灶婆惊恐地瞪大眼睛,透过草棚破洞望去——

惨淡的月光下,无数矮壮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漫过盐场的矮埂。

他们头上缠着怪异的布条,手里握着狭长、闪着幽光的弯刀!

“啊——倭寇!倭寇来了!”

不知是谁第一个撕心裂肺地喊了出来,死寂的盐场瞬间炸开了锅!

惊叫、哭嚎、慌乱的奔逃声交织成一片。

倭寇!

这个词也像冰锥一样刺进小腊梅的脑海。

阿爷说过,就是这些海那边的恶鬼,杀了她的爹娘!

这声尖嚎,也惊动了外面的“狼群”!

沉默被打破,外边传来野兽的嚎叫。

“杀!”

冰冷的刀光在月下划出弧线!

屠杀,开始了!

脚步声逼近破草棚,如同阎王的低吟。

棚内狭小,无处可藏。

老灶婆深深看了一眼怀里气息奄奄的孩子,那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决绝的光芒。

她慢慢松开手,将小腊梅更深地塞进黑暗的角落,用残破的草席勉强遮盖。

“囡囡…活下去!”

声音嘶哑,轻如叹息,却重若千钧。

说完,老灶婆再没有犹豫,猛地掀开破烂的草帘,佝偻的身体爆发出不符合年龄的力气,朝着另一个方向蹒跚却坚定地冲了出去!

“这边!有活口!”外面似乎传来倭寇凶残的呼喝声和狞笑。

“咚!”人体撞地的闷响。

“噗嗤…噗嗤…”是钝刀反复刺入血肉的粘稠撕裂声。

紧接着,是老灶婆痛苦到极致的、压抑不住的嗬嗬嘶吼。

嘶吼声很快熄灭了,几个倭寇骂骂咧咧地用听不懂的语言交流了几句。

其中一个倭寇探头朝破草棚里张望了一眼——棚内四壁空空,黑黢黢一片,浓重的血腥味和腐败味弥漫。

这种一目了然的破窝棚,在他看来连搜索的价值都没有。

他啐了一口,转身去追逐那些更有油水或更能满足杀戮欲的目标去了。

老灶婆的血渗入棚内,腊梅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冰冷的血泊旁,小脸苍白如纸,不见一丝血色。

透过草棚的缝隙,她看到隔壁草棚的哑巴姐姐小花,被一个倭寇狞笑着拖了出来,撕扯着单薄的衣裳。

小花无声地挣扎,像离水的鱼,那双总是怯生生的大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绝望。

轰!

突然,草棚外燃起了熊熊烈火!

不知是谁,放火点燃了用来煮盐的草垛。

小腊梅下意识地透过草棚漏风的间隙向外面看去,借着火光,她隐约看到盐场外围一处土坡的坡顶影影绰绰站着许多人,穿着明晃晃的铠甲,骑着高头大马!

是官兵!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瞬间在小腊梅心中燃起。

阿爷说过,官兵是打倭寇的!

然而,坡顶一片死寂。

没有喊杀,没有冲锋的号角,没有如雨的箭矢。

那些穿着闪亮盔甲的官兵,那些骑着骏马的将军,就那么静静地、冷漠地伫立在土坡之上,如同在看一场与他们毫不相干的皮影戏。

火光映照着他们冰冷的面甲,也映照着下方盐场里正在上演的血腥屠杀。

一个倭寇头目模样的家伙,甚至朝着土坡方向,嚣张地扬了扬手中滴血的倭刀,发出一阵夜枭般的狂笑。

原来这些官兵和这些倭寇是一伙儿的!

腊梅那双曾经明亮的大眼睛,此刻只剩下茫然与空洞,她仰起头,怔怔地望着外面灰暗、压抑的天空,仿佛在无声地询问:

阿爷...阿婆...为什么,为什么(这世道)这么冷...这么疼...

“嗬嗬...”哑巴小花那边传来最后一声短促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随即彻底没了声息。

那个倭寇提着裤子站起身,不满地踢了踢小花的尸体。

小腊梅的牙齿咬破了嘴唇,浓重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

她不再看土坡,不再看那些冷漠的“天兵”,小小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而绷紧。

她摸索着,摸到了身下一块带着棱角的、冰冷的石块,死死攥在手心,指节捏得发白。

暗红的血丝,从她的口鼻、眼角、耳中悄然渗出…

那点残存在大眼睛里的、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弱的光,倏然熄灭了。

她小小的身体,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暖意。

她死了,死在了嘉靖三十五年的春天到来之前。

然而,腊梅花枯萎了,春天也就要来了。

“呜——呜——呜——”

不远处,传来低沉、雄浑、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如同沉睡巨龙的咆哮,陡然撕裂夜空。

这号角声迥异于倭寇的鬼哭狼嚎,带着一种堂皇正大的威压,瞬间压过了盐场所有的喧嚣!

土坡上,一直稳坐钓鱼台的王茂才、钱启运、郭晟三人,脸色骤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