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黄雀 螳螂与蝉

杜延霖突然提出要前往南京,这着实打乱了王茂才的部署。

他原本的计划是步步为营:

先让灶户们对杜延霖的催逼怨气日积月累,待怨气积蓄至临界点,再由钱禄、何和颂煽动民变,将暴动的灶丁引向杜延霖驻跸的仪征官驿。

至于煽动民变的时间,原定在正月十五。

届时,再抛出杜延霖早前在盐司衙门签下的那份文书,便能将激起“民变”的滔天罪责,牢牢钉死在杜延霖一人身上!

可若杜延霖人都不在扬州,这口量身定做的黑锅便难扣得严丝合缝。

虽有文书为证,杜延霖主责难逃,但盐司衙门自身,少不得也要担上一个“处置不力”或“未能及时疏导”的干系。

更何况,杜延霖若不在,煽动起来的灶丁们,该去冲击哪个衙门泄愤?

这“民变”的矛头若没了准星,极可能反噬盐司衙门,那他王茂才岂不是引火烧身?

因此,王茂才心中念头急转,面上却只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关切,试探着问道:

“秉宪亲往南京所为何事?盐场追缴之事正需秉宪坐镇,此时离扬,恐生枝节啊。”

杜延霖叹了口气,目光掠过窗外庭院里喧闹拜贺的百姓,眉间显出一丝忧色:

“两淮十万灶户,积欠盐课高达百万两之巨,摊到每户便是十两。若时日宽裕,尚可容他们煎煮余盐慢慢抵偿。然百日之期紧迫,强令每户立缴十两,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顿了顿,透着一股寻求破局的焦灼:

“杜某此去南京,欲拜访南京户部,恳请预支两淮未来几年的盐引额度。此虽寅支卯粮,实为权宜之计,只为能尽快筹措粮草,解陕西燃眉之急。”

“预支盐引?”赵汝弼失声惊呼,手中茶盏险些脱手,“秉宪三思!盐引壅滞已是积弊,再行预支,无异饮鸩止渴,后患无穷啊!”

赵汝弼话虽然这么说,但他心中却是暗喜,这杜延霖果然是个只图眼前、不通实务的愣头青,他和王茂才的胜算又大上了一分。

王茂才此时也捻须长叹,劝道:

“杜秉宪为国为民之心,天地可鉴。然预支盐引,牵一发而动全身。盐引滥发,引价必溃,盐政凋敝只在朝夕!此虽救民,实乃祸国啊!”

他言辞恳切,仿佛字字泣血,心中却急速盘算:杜延霖若真去了南京,他精心布下的杀局岂非落空?灶户怨气已起,正是煽风点火的好时机,岂能容他离开?

“本官岂不知此乃下下之策?”杜延霖面露‘苦涩’,语气却异常坚决:

“然陕西四百万口嗷嗷待哺,岂能在此空耗时间?盐政百年沉疴,非百日可解。眼前,唯有先解燃眉之急!纵是饮鸩,杜某也只得先止此渴!”

他斩钉截铁道:“此事杜某心意已决。正月初三,仪仗轻简,即刻启程!盐场追缴之事,杜某已全权委于何大使与钱巡检。更有王盐台、赵运同坐镇扬州,明察秋毫,想来断不致生出什么乱子。”

赵汝弼急道:“不若杜秉宪坐镇扬州,遣一心腹持文书前往南京接洽?如此不失为两全其美之法!”

杜延霖看着眼前两人“情真意切”的挽留,心中冷笑更甚——看来鱼儿确实要上钩了。

他面上却露出几分被说服的犹豫,沉吟片刻,方才缓缓道:

“二位大人赤诚之心,本官感佩。然预支盐引乃国家大事,岂能假于他人之手?”

说着,杜延霖站起身来,一揖到地:

“杜某去意已决,二位大人不必再劝了。”

赵汝弼和王茂才对视一眼,话已至此,再强行阻拦,反倒显得他们别有用心,欲盖弥彰了。

王茂才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语气仍然是那副不疾不徐的样子:

“也罢。杜秉宪为国事奔波,拳拳之心可鉴。既去意已决,本官也不好拦着。只是预支盐引干系重大,牵涉甚广,还望秉宪慎之又慎,三思而后行。此行若有难处,可随时差人传信回扬,两淮盐司上下,定当竭力相助。”

“多谢王盐台体谅!”杜延霖顺势起身,“公务繁忙,杜某先行告退,初三再来辞行。”说罢,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

赵汝弼照例将杜延霖送出辕门。

待他折返暖阁,只见王茂才脸色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方才那点伪装的“体面”早已荡然无存。

“王盐台,如今该如何是好?”赵汝弼本就缺乏主见,此刻更是惶惑:

“杜延霖一走,咱们的计划全乱了套!灶丁怨气已起,何和颂那边煽风点火,眼看就要点着了,可正主却跑了!这...这火往哪烧?万一烧回咱们自己身上...不若...不若就此作罢?”

“作罢?!”王茂才猛地将茶盏顿在紫檀案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茶水四溅。

他霍然起身,死死盯着赵汝弼,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

“赵运同,你糊涂!腊月里杜延霖签下那份文书的当夜,我便已将全盘计划写成密信,随呈送阁老的节敬一并报予小阁老知晓!箭已离弦,岂容收回?若此时退缩,你让小阁老如何看待你我?!”

王茂才在暖阁内来回踱着步子,几息之后,他霍然停步,袍袖猛地一甩: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初三要走?好!那就让这把火,提前烧起来!烧得更猛些!烧得扬州天翻地覆!”

他声音压得更低,语速快如连珠,透着一股冷酷的算计:“有两件事需要立刻去办!”

“第一,你亲自去见何和颂、钱禄!告诉他们,计划提前,就在初三!杜延霖的船离开码头之前,必须给我闹起来!让他们的人混进灶丁里,穿上短褐,把动静往大了闹!”

“你许诺他们,事成之后,他们的‘烂账’本官亲自替他们抹平,另外还有重赏!若敢退缩或走漏风声……哼,让他们想想自己脖子上的脑袋,还有九族的性命!”

说到此处,王茂才略一停顿,眼中闪过狠戾之色:

“我去找郭晟,此番行事毕竟太过仓皇,光靠那些乌合之众的灶丁和钱禄手下那点脓包兵痞,动静不一定够大,罪名也未必能钉死!”

“郭晟养着的那条‘线’,是时候动一动了。让平素与咱们做‘买卖’的那伙倭寇,初三那日,来扬州‘走上一遭’!”

他眼中闪烁着疯狂而阴冷的光芒:“灶丁暴动在前,倭寇趁火打劫在后!杜延霖驻跸的官驿必然会被冲击!塘报上怎么写?‘巡盐御史杜延霖催逼过甚,激起民变,倭寇闻风趁乱劫掠,扬州震动!’到时候,他杜延霖纵有百口,也难辩一言!”

“而你我……”王茂才嘴角勾起一丝狞笑,“力挽狂澜、弹压暴乱、驱除倭寇,便是保境安民的功臣!这份泼天功劳,连同杜延霖的‘罪证’,正好献予阁老与小阁老,权作新年大礼!匡之,你说,这局棋,岂非比原先更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