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门的传说中,一个宇宙的消长历程,分为“成-住-坏-空”四个阶段。
成,即宇宙成型,世界混沌初开。住,宇宙状态趋于稳定,再从稳定空间变得混乱、逐渐崩坏;最后再回到混沌虚空。如此为一个循环。
“世间转已,如是成时,诸悟道众,多得生于光音天上。”从上一个消亡的宇宙虚无中,悟道之人飞升入光音天,在下一个形成的宇宙的人间世之上,过着神仙般潇洒恣意的生活。
“生彼天时,身心欢豫,喜悦为食,自然光明,又有神通,乘空而行,得最胜色,年寿长远,安乐而住。”
《往生录》
尹韶九躺在颇梨树下,翻着往生门的天启经书——《往生录》。在人间时,尹韶九修习道教,背惯《道经》,道家先辈将《往生录》斥为邪著、妖言惑众。毕竟东南西北四大道宗,传承已有千年。而往生门的产生,也不过三百年的事情。
只是道宗飞升上来的长老们没想到,自己费尽千辛万苦修炼悟化,最终不是得道成仙,而是来到往生门所说的须弥境!
道宗真人们几乎都一口老血喷出来。
没想到这书里乌七八糟写的东西居然是真的。
往生门出现之前飞升的道长们,刚来到须弥境,以为此地是道宗经典所描绘的天庭。然而,却寻不到三十六天宫与七十二宝殿,最起码的南天门的踪影也无着,只有许多长得奇奇怪怪、披着琉璃玛瑙的宝树。
于是,第一个飞升上来的长老,等到第二、第三个飞升而来的真人后,便一同琢磨,终于琢磨出一个结论——此偌大、金碧辉煌的云雾仙境应当是“金钉攒玉户,彩凤舞朱门”之贵气逼人的灵霄宝殿的,后花园。
长老们对此猜想均表示满意与认同。像是寻到了解码的关键,长老们开始兴致勃勃地将目及之处所有物什同《道经》中描绘的灵霄宝殿篇一一对应起来。
“这些粗壮弯曲挂满宝物之树,想必就是珊瑚树了。”
“树下的奇花异草,那自然是琪花瑶草。”
“漫山遍野挂满琉璃玛瑙,无怪乎天宫仙宴从不缺琉璃盏瓶。宝物取之不竭!”
“这时常出现、悍勇异常的金头金翅之鸟……”一阵凄厉的鸟叫声袭来,某长老记着前几次被大金翅扇晕的教训,条件反射地迅速躲进旁边的山洞中。一边暗自庆幸躲过一劫,一边胆战心惊地看着金鸟钻进来的喙在洞口地面上胡乱地扫来啄去。
“啊,”长老似醍醐灌顶般醒悟,“这必定是在后羿剑下逃脱的那唯一一只金乌!”
话音未落,洞外传来此起彼伏的鸟叫与两位道长的惨叫。
“奇了!怎么这么多只金乌?”
飞升上须弥境的魂魄,会在等待进入光音天的千百年里,重新慢慢塑成不老不死不坏的金刚之身。在须弥境待的时限越长,容颜会逐渐回春,直至定格在青年的模样。所以后来耄耋之年悟道飞升的老真人魂魄,哼哧哼哧地乘云爬上须弥境后,发现众人簇拥着一位乳臭未干的小道士。
旁边年轻十岁的师父用拂尘抽了一下真人的老腿。
“傻小子,愣着干嘛?还不快拜见你太祖师爷!”
年轻的小道士轻轻摇头示意阻止。望着着徒孙,脸上浮现出慈爱的笑容。
三百年前,往生门在人间落地生根。适时飞升的元山真人有阅读经卷过目不忘的本领,甫一至须弥境,便已有隐隐不妥的预感。接迎他的师父带他熟悉环境,不厌其烦地同他一项一项介绍:
“我们现在地处天宫灵霄宝殿的后花园,此地方圆八千万余顷。这一片是连着的绵延十几座的山峰上,都是玉皇大帝派人种的珊瑚宝树。”
“大约往西五万八千里,有一水质清冷、轻软澄净、味甚甘美之池……那池,左右看不到边际,祖师爷曾测算过,其长度或以千兆计。这便是西王母所居昆仑山上的瑶池。”
“时常打东边成群飞来的金头金翅之鸟,便是从后羿箭下逃脱的金乌。话说,天地间共九头金乌的说法,实为谬传。我们给每只飞来的金乌都做了标记,加上被后羿斩杀的八只,共七十二只。”
“噫!若非悟道于此,许多事尽信传闻,不知真假。”师父深切感慨。
而后目含期望地望向弟子,“元山虽已达此境,亦须得明之,修行不缀的道理。汝天资聪慧,过目不忘,为师命你以永业年间刻印本《道经》为蓝本,据天境所见所闻,重新撰修我道门经典——以资后人、永惠后世!”
元山接下了师父的授命后,用相当一段时间消化了“天境”内的见闻事实,每提笔便叹一口气,苦闷万分。成书期限既至,元山干脆眼一闭、心一横,最后一天连夜将《往生风华录》默写出来,颤颤巍巍地交了上去。
翌日,各大长老齐聚一处,准备正式验收。
刚一翻开正文页,差点惊掉了下巴。
“五万八千里以西……不是瑶池么,什么乌什么那迦海?你莫不是老糊涂了?”
“优钵罗(青莲花)、钵头摩(白莲花)、拘牟陀(黄莲花)、奔茶……利迦(红莲花)?这些诘屈聱牙的词语又是何意?”
“何谓金翅鸟一族?蠢材!我是如何同你讲的,那是七十二金乌!”
长老们看这越写越离谱的《道经续考》,个个气急攻心。元山的师父更是恨铁不成钢,几乎要冲上前去对这个瑟缩的老真人耳提面命。
“且慢。你说此处,是什么……须弥境?”容貌最为年轻的祖师爷道士缓缓开口。重复了一遍后三个字,若有所思。
“逆徒口出狂言!”元山师父抚胸震怒,“你这是欺师灭祖!”
元山老腿一软,扑通一声长跪在地。
“……弟子惶恐!师祖们息怒!”
“事有蹊跷。”祖师爷挥手安抚众人。“恕你无罪,你且细细道来。”
于是元山叩谢祖师,把往生门的发展历程、此书由来等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讲述期间,长老们脸上或震惊、或暴怒、或古怪、或尴尬万状,神色各异,精彩纷呈。事后,众人照书中所述,细细比对“天境”内各类事物,——竟完全一致,分毫不差。
这下,众人信仰如山崩倾,脸上无一不是哀莫如心死。
接下来所有所有飞升上境的道人,无一不需经历信仰从摧毁到重建的过程。有甚者不愿面对现状,哀恸不止,以头抢地,涕泗横流。有一四宗之外的散道人,飞升至此,一心以死明道志,尝试过绝食、自绞、投湖、裸躺在草地上等金翅鸟啄食。这些方式无一例外以失败告终,——然此坚贞事迹,实在令闻者伤心、见者动容。
当他第六次呈“大”字躺在地上,周围摆满金翅鸟爱吃的多罗果,虔诚地等待殉道的一刻时——结果依旧还是被金翅鸟毫不客气地一把扇飞。颇梨树迎面撞上,枝桠堪堪拴住了该道人的腰带。半裸道人被悬在空中。
事已至此,他也不着急下来了。道人便安然地挂在树上,一边思考道生。
七日之后的子时,一名半夜飞升、未惊扰旁人的老道从树下走过。一个声音从上方传来,叫住了他。
“后生!你可知此为何处?”
老真人缓缓抬头,向上望去。半裸道人睥睨着,等对上来人的目光,惊得差点没掉下去。
居然是无定宗宗主元什!
传说中活了一百八十三岁、而立之年便能晓天人之境、通古今之变,武功冠绝天下的四派首宗元什。
如今元什晚了两年身殁,应是享年一百八十五岁。裸道人回过神来,不禁感慨:任身前多风光也罢,死后竟都无法得其所。
元什慢悠悠地行了个道礼,施然答道:“须弥境。”
道人只觉又是一个劈雷下来,震惊到无语。
“……你早知身后降临此处?”
“道友高抬。贫道只是方才所见得之。”
“为何你不见惊异之色?”裸道人微微愠怒,“大道于汝,竟同无物?”
元什微微一笑,又作了一揖。“世间道法,本就同源。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先圣强字之曰道。名可以易,质却不变。表相纷繁,何苦拘泥?”
闻罢,裸道愣住。沉思良久,豁然开朗。
“是也、是也!大道至简,何苦困于形?”裸道幡然醒悟,喃喃自语道。于是双脚一蹬,离开了颇梨树枝杈,轻盈落地。顺带紧了紧扯松的裤带。微赧,向元什还了一揖。
“多谢道友赐教!阁下无怪乎江湖第一人!”
当元什大仙第四次和尹韶九讲到他初来须弥境时的情形,尤其是把他释道的那段话一字不差地又重复了一遍时。尹韶九实在好奇,真人的记性究竟是好是坏。若记性好,为何每次都如同第一次讲般大有兴致。尹韶九配合地作出恍悟与崇敬的神情后,便适时转了个话题:
“真人您说,所有来到此地的道人,几乎都是百年修至圆满境后飞升?咳,冒昧问真人一句,弟子来此处时年方二十二,莫非弟子当时已修得大彻大悟之境……”
是天纵奇才?
还是命不该绝?才能在炼尸围堵、手脚筋俱断、内丹震碎、苟命垂危的要紧关头——突然悟道飞仙?
元什眄了尹韶九一眼,“大可不必多虑。是我点悟的你。”
尹韶九愣住。还能点悟?
元什看出了她的困惑,道:
“镇守四境的四派道宗,东境无定,西境灵泉,南境清微,北境烛龙。无定宗主一脉,自古以来皆为四派首宗,有一密修,称通灵点化诀。飞升上境的上届宗主,为了避免下届首宗出现无法悟道的意外,老宗主身前会传此诀于既定的掌门人。倘若掌门临近百年,还是无法彻悟,上届已飞升之宗主可触发此诀,点化其人。无定宗历届掌门皆资质卓越,自悟飞升,通灵点化诀虽有设置,却从未使用。你是孤例。”
尹韶九心中蓦地一动。沉默良久,问:
“既然是无定宗主一脉沿用,为何真人不点化元庚?”
元什望着尹韶九一笑。
“因缘际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