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超市里出来,小邱手里提着那两包芝麻酥饼,心里像三伏天吃了块冰镇西瓜,熨帖得很。二蛋说:“叔,咱下午去我一个远房表姑家串串门,她家住得远,得坐地铁。”
“地铁?”小邱又听到了一个新鲜词儿,“是啥车?比你那摩托还快?”他想起二蛋那辆“突突突”的铁马,跑起来风驰电掣,已经觉得是神仙脚力了。
二蛋笑道:“叔,地铁可比摩托快多了,也稳当。它是钻地底下跑的铁家伙,像条长长的铁龙,肚子里能装好些人呢!”
“钻地底下跑?”小邱听得一愣一愣的,脚底下这实实在在的黄土地(哦不,城里是硬邦邦的水泥地),还能挖空了跑车?他想象着一条大铁虫子在黑咕隆咚的地洞里钻来钻去,肚子里还塞满了人,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那……那不憋得慌?黑灯瞎火的,能瞅见道儿?”
“叔,您就放心吧!亮堂着呢,跟白天一样。一会儿您就知道了。”二蛋胸有成竹地说。
小邱将信将疑,心里却也生出几分好奇。这城里,真是处处透着古怪,也处处透着能耐。
(二)
跟着二蛋七拐八拐,来到一个像是大集市入口的地方,只是这“集市”的口子是朝地底下开的。一股子说不清的、混合着铁锈味和微微潮气的风从洞口吹出来。人们像水流似的,一波一波地涌进去,又一波一波地从另一个口子涌出来。
“叔,这就是地铁站入口。”二蛋指着一个画着古怪符号(后来小邱知道那是个“M”)的牌子说。
小邱跟着人群往下走,那台阶一层一层,像是通往龙王爷的水晶宫。越往下,光线越暗,但随即又有无数的灯亮起来,照得地底下如同白昼,只是这“白昼”有些闷,空气也不如地面上那么鲜活。
到了一个宽敞的去处,二蛋从兜里掏出一张小卡片,在一台方头方脑的机器上一晃,“滴”的一声,前面一个三根铁棍拦路的小闸门就“咔哒”缩回去一根。二蛋轻松迈过。轮到小邱,他有些手足无措。二蛋又递给他一张卡片:“叔,拿着这个,在这儿刷一下。”
小邱学着二蛋的样子,把那薄薄的、画着花花绿绿图案的塑料片片往那机器上一贴。“滴”,铁棍也给他让了路。他小心翼翼地迈过去,回头瞅瞅那铁棍又“咔哒”一声弹了回来,心里暗暗称奇:这玩意儿,倒像是给牲口圈的栏杆,不过是认卡不认人。
又下了一层更长的台阶,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个极长极大的洞穴,一眼望不到头,两边是光溜溜的墙壁,上面贴满了花花绿绿的画片子,画上的人都笑得跟年画上的胖娃娃似的。洞穴中间,是两条并行的铁轨,在灯光下泛着清冷的光。铁轨旁边,站满了各色各样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多低着头,瞅着手掌心那么大的小镜子,手指头在上面划来划去,嘴里还时不时发出点笑声或者“嗯啊”的回应。
小邱看得新鲜,他捅捅二蛋:“二蛋,他们看啥呢?那小镜子能照出花儿来?”
二蛋笑道:“叔,那是手机,能看戏,能聊天,能买东西,厉害着呢。”
小邱“哦”了一声,心里却想,巴掌大的玩意儿,能有恁多名堂?他还是觉得村头老槐树下,几个人凑一起拉呱,或者听张瞎子拉胡琴唱小曲儿,那才有滋味。
(三)
正张望着,忽然听到一阵“呜——”的响声,由远及近,带着一股强劲的风。铁轨尽头,两个明晃晃的亮光刺破幽暗,越来越大。紧接着,一个铁皮的、方头方脑的“长虫”就呼啸着冲了过来,稳稳地停在众人面前。
“乖乖,这阵仗!”小邱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这铁家伙,跑起来悄没声的,停下来却带着一股子压人的气势。
“长虫”的肚皮“哧”的一声打开了好几扇门,里面的人鱼贯而出,外面的人又赶紧往里挤。小邱被二蛋推着,也随着人流挤了进去。
车厢里更是亮堂,一排排的座位,大多被人占了。抓不住座位的,就拉着头顶上垂下来的把手,或者靠着车厢壁。车厢两壁也是花花绿绿的广告画,看得人眼花缭乱。
“叔,这边有空儿。”二蛋眼尖,拉着他在一处角落找到了俩空位。
小邱一屁股坐下去,那座位凉丝丝的,还挺软和。他刚坐定,车门“哧”地关上,车身微微一震,便悄无声息地往前窜了出去。窗外的站台和人影飞快地向后掠去,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一片模糊的光影。
“嘿,真快!”小邱扒着窗户往外瞅,可外面黑乎乎的,除了偶尔闪过的灯光和一些看不清的管道,啥也瞅不见。他有些失望,还以为能看见地底下有啥宝贝呢。
车厢里的人,依旧是各忙各的。有的闭目养神,有的窃窃私语,更多的人还是埋头看那“小镜子”。小邱觉得有些无趣,他一个庄稼人,跟这些人也搭不上话。他偷偷打量着周围的人,看他们的衣裳,猜他们的心思,倒也自得其乐。
他看见一个年轻姑娘,穿得花枝招展,耳朵上戴着两个亮晶晶的小坠子,手指甲涂得鲜红,正对着那“小镜子”噘嘴、瞪眼,变换着各种表情,像是在跟谁赌气。小邱心里纳闷:这姑娘,对着个死物做啥怪相呢?
又看见一个穿着讲究的中年男人,戴着金丝眼镜,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看得聚精会神,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锁,仿佛那书里藏着天大的秘密。小邱暗暗佩服:这城里人,就是有学问,坐车这点儿工夫都不放过。
(四)
地铁跑得飞快,不时有甜润的女声报着听不懂的站名。每到一站,门开门合,人上人下,总是一番小小的骚动。
小邱正东张西望,忽然觉得旁边有些异样。他邻座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打扮得十分入时,头发染成了酒红色,烫着时髦的大波浪卷儿,脸上抹着厚厚的粉,嘴唇红得像刚啄过鸡血。她身上散发着一股浓郁的香水味,熏得小邱鼻子有些发痒。
一开始,那女子只顾低头摆弄她的“小镜子”,并没注意旁边的小邱。过了几站,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小邱一眼。
小邱穿的是从家里带来的、洗得最干净的一件蓝布褂子,裤子是条半旧的卡其布裤,裤脚还沾着点不易察觉的泥星子——那是早上跟着二蛋出门时,路过一片工地不小心蹭上的。他脚上那双解放鞋,虽然鞋面刷了又刷,但鞋底的纹路里,总还嵌着些故乡泥土的痕迹。他觉得自己收拾得已经很体面了,至少比在村里下地时强多了。
可那女子只瞥了一眼,眉头就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然后像躲避什么似的,悄悄往另一边挪了挪屁股,身子也微微倾斜,离小邱远了些。
小邱心里“咯噔”一下。他虽然憨厚,却不傻,人家这副模样,分明是嫌弃他了。他脸上一热,有些不自在起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又闻了闻自己身上,除了淡淡的汗味和烟草味(他早上忍不住抽了根旱烟),也没啥别的味儿啊。这城里姑娘,鼻子也太尖了吧?
他有些委屈,也有些窝火。俺们庄稼人,身上是带着点土气,可那土是养活人的土,干净得很!俺们流汗,那是出力气的汗,不脏!他想说些什么,可张了张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把头扭向另一边,望着窗外飞逝的黑暗,心里却像塞了一团乱麻。
那女子似乎觉得挪开一点还不够,又从她那精致的小皮包里摸出一块小手帕,捂住了口鼻,眼睛却时不时地往小邱这边瞟,那眼神,像是在看什么不洁之物。
这下子,小邱更是如坐针毡。他觉得周围的人仿佛都在看他,脸颊火辣辣的,恨不得这地铁立刻到站,他好赶紧逃离这个让他难堪的地方。他甚至有些后悔,后悔跟着二蛋来这城里,后悔坐这劳什子地铁。在乡下,谁会嫌他脏?谁会给他这样的白眼?
(五)
就在小邱局促不安,心里翻江倒海的时候,一个洪亮的声音响了起来:“我说妹子,你这是咋啦?鼻子让蜜蜂给蜇了,还是闻着啥臭味了?”
小邱循声望去,说话的是坐在他对面的一位大姐。那大姐约莫四五十岁年纪,穿着朴素的碎花的确良褂子,头发剪得短短的,露出一张黝黑但精神的脸庞,一双眼睛明亮有神,透着一股子爽利劲儿。她手里提着个菜篮子,里面装着几样刚买的青菜。
被叫做“妹子”的年轻女子显然没料到会有人当众质问她,她放下手帕,脸上有些错愕,随即又带上了几分恼怒和不屑:“我怎么样关你什么事?多管闲闲事!”
“哟,还不关我事?”那大姐把菜篮子往地上一放,提高了声调,“你捂着鼻子,斜着眼睛,一个劲儿地往这位大哥身上瞟,当人家是瞎子聋子,看不见听不见啊?人家大哥碍着你啥了?是占了你的座儿,还是踩了你的脚?”
年轻女子被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强辩道:“我……我就是觉得空气不好,不行吗?”
“空气不好?”大姐冷笑一声,目光像锥子似的盯着她,“我看不是空气不好,是你这心眼儿不好!这位大哥身上是有点土味,有点汗味,可那咋了?人家是靠力气吃饭的庄稼人,土里刨食,身上能没点土腥味?流汗出力,身上能没点汗味?这不比你们些些人,天天喷得香喷喷的,吃的喝的却都是这些庄稼人汗珠子摔八瓣种出来的强?”
大姐这一番话说得又快又响,像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整个车厢里的人都听见了。原本低头看手机的,闭目养神的,都纷纷抬起头来,朝这边望。
小邱又惊又窘,他没想到会有人为他出头,而且话说得这么直接,这么“护犊子”。他感激地看了那大姐一眼,嘴唇动了动,想说声“谢谢”,却又觉得嗓子眼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年轻女子被大姐一番抢白,气得脸都变形了,尖声道:“你……你胡说八道什么!谁吃他们的了?我花钱买的!”
“你花钱买的?”大姐不依不饶,往前一步,几乎要站到那女子面前,“妹子,你摸着良心说说,你碗里的米,嘴里的菜,哪一样不是土里长出来的?城里是能造出汽车轮船,能盖起高楼大厦,可城里能凭空造出一粒米,一棵菜吗?没我们这些‘土包子’‘泥腿子’在乡下种地,你们城里人喝西北风去啊?”
“再说了,”大姐缓了口气,但语气依旧犀利,“人家大哥干干净净一个人,招你惹你了?我看你穿得溜光水滑,打扮得花枝招展,咋这心肠就这么容不得人呢?嫌人家脏?我瞅着,你这心里头,比人家大哥身上那点土味可脏多了!”
这几句话,如同一记记响亮的耳光,扇在那年轻女子的脸上。她的脸由红转青,由青转白,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被大姐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和周围乘客们或赞同或鄙夷的目光给压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车厢里静悄悄的,只有地铁运行的“呜呜”声。一些乘客开始窃窃私语,大多是指责那年轻女子,赞扬那位大姐。
“就是,人家农民兄弟怎么了?没他们,我们吃啥?”
“这姑娘也太不像话了,以貌取人,没教养!”
“大姐说得对!劳动人民最光荣!”
(六)
那年轻女子在众人的目光和议论声中,如芒在背,羞愧得无地自容。她那张原本精心描画的脸,此刻像是打翻了五色瓶,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她不敢再看任何人,只是死死地低着头,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钻进去。
小邱看着她那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心里先前那点委屈和愤怒,早已烟消云散,反而生出了一丝不忍。他觉得,这姑娘年纪轻轻的,被人当众这么数落,也够难堪的。他想开口说句“算了算了”,可那大姐依旧义愤填膺。
这时,地铁“呜”的一声,开始减速。广播里传来报站声:“前方到站,XX路,请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
那年轻女子像是听到了救命的钟声,猛地抬起头,不等车完全停稳,就慌慌张张地站起身,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了,几乎是逃也似的挤开人群,冲到了车门边。车门一开,她便像躲避瘟疫一样,头也不回地窜了出去,那背影,真真有几分“抱头鼠窜”的狼狈。她那只精致的小皮包,因为动作太急,还从肩膀上滑了下来,掉在地上,里面的口红、粉饼、小镜子撒了一地。她也顾不上去捡,一溜烟消失在站台上的人群中。
车厢里顿时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哄笑声。
“哈哈,跑了!东西都不要了!”
“这就叫自作自受!”
那仗义执言的大姐也“扑哧”一声笑了,她弯下腰,帮着把散落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递给离得近的一个乘务员模样的人,嘴里还念叨着:“这孩子,也是让人给惯坏了,一点不懂得尊重人。”
然后,她转过头,对小邱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容:“大哥,您别往心里去。这城里啊,啥人都有,有好的,也有那不懂事的。您是好样的,靠自己力气吃饭,走到哪儿都该挺直腰杆!”
小邱的眼睛有些湿润,他使劲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但充满了真诚:“大姐……谢谢你!俺……俺嘴笨,不会说……”
“谢啥呀!”大姐豪爽地一摆手,“我就是看不惯那种瞧不起人的熊样儿!咱都是普通老百姓,谁比谁高贵啊?”
二蛋也凑过来,感激地对大姐说:“大姐,太谢谢您了!我叔头一回进城,就遇上您这样的好人!”
“小伙子,客气啥。”大姐笑呵呵地说,“以后带你叔多转转,城里好玩的地方多着呢!”
周围的乘客也纷纷向小邱投来友善的目光,先前那种被嫌弃的压抑感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暖洋洋的、被人理解和尊重的感觉。小邱觉得,这车厢虽然依旧是那个铁盒子,但此刻却变得格外宽敞和温暖。
(七)
经过这么一场风波,小邱的心情也起了些变化。他不再只是个好奇的旁观者,而是觉得自己也成了这地铁里的一份子,与这些陌生人之间,有了一种微妙的联系。
那位仗义的大姐,在下一站也下车了。临走前,她还特意对小邱挥了挥手,笑着说:“大哥,城里欢迎你!”
小邱也咧开嘴笑了,用力地朝她摆了摆手。
地铁继续往前开。小邱的心,却不像先前那样只顾着瞅那些新奇的玩意儿了。他开始更细致地观察起身边的每一个人。他发现,那些低头看“小镜子”的人,脸上也不全是麻木和冷漠,有的人嘴角带着微笑,像是在看什么有趣的东西;有的人眉头紧锁,像是在为什么事情烦恼。他看到一对年轻的父母,抱着一个睡熟的婴儿,小心翼翼地护着,脸上满是温柔。他看到几个穿着校服的学生,背着沉甸甸的书包,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功课,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朝气。
他觉得,这些人,跟他村里的人,其实也没啥两样。大家都在为生活奔波,都有喜怒哀乐,都有各自的心事和期盼。城里人,乡下人,不过是住的地方不同,干的活计不同罢了,那颗心,大抵都是热乎的。
只是,这城里的生活节奏太快,人与人之间,似乎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不像在乡下,东家短西家长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都知根知底。
(八)
“叔,下一站就到了。”二蛋提醒道。
小邱点点头,他站起身,随着人流往车门口走。此刻,他不再觉得那些挤来挤去的人有多么讨厌,反而觉得这种拥挤带着一种人间的烟火气。
走出地铁站,重新回到阳光下,小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地底下的那段旅程,像是一场奇异的梦。他回头望了一眼那黑洞洞的地铁入口,心里百感交杂。
他想起了那个捂着鼻子的年轻女子,想起了她最后狼狈逃窜的样子,心里已经没有了丝毫怨恨,只剩下一点淡淡的怜悯。他又想起了那位仗义执言的大姐,心里充满了感激和温暖。
“二蛋,”小邱忽然开口,“你说,刚才那位大姐,俺以后还能见着她不?”
二蛋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叔,这城老大了,人也老多了,跟大海捞针似的,怕是难喽。”
小邱默然。是啊,这城这么大,人这么多,萍水相逢,一面之缘,下次再见,确实是难了。但他觉得,那位大姐的模样,她说的话,已经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里。就像故乡田埂上那块最显眼的指路石,虽然普通,却让人踏实,让人温暖。
他想,这城里,有让他不舒服的“香水味儿”,也有让他心里敞亮的“实在话儿”。这城,果然是个复杂的地方,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但他似乎也没有先前那么害怕和抵触了。因为他知道,即使在这陌生的、庞大的城市里,也总能遇到那么一些人,一些事,能让你感受到人心的那份质朴和善良,就像在最干旱的土地上,忽然看到了一抹沁人心脾的绿。
他摸了摸口袋里那包芝麻酥饼,忽然觉得,等会儿到了亲戚家,一定要把这饼拿出来,好好地请大家尝尝。这不仅仅是一包饼,也装着他今天在地铁里那番奇特的经历,那份五味杂陈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