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九年的深秋,铜雀台上的夜宴已近尾声。金兽炉里龙涎香的余烬飘散出最后一缕暖甜,与残酒冷炙的气息混在一处,被穿堂的夜风裹挟着,掠过廊下悬垂的华灯锦幔。喧哗的人声仿佛被这风滤过,渐渐沉淀下去,只余下丝竹管弦拖长的尾音,在空旷的殿宇间疲惫地回旋。
席间宾客大多已显出醉态,或倚或靠,低语窃笑。唯有一隅,素衣女子静坐如深潭古井。蔡琰,字文姬,自南匈奴归汉已有数月,此刻她只是垂眸,目光落在自己案前那只空置已久的青玉酒杯上,仿佛那冰冷的杯壁才是这浮华夜宴唯一的真实。宽大的素色衣袖垂落,掩住了那双曾操琴、也曾饱受风霜的手。流离塞外十二载,那漠北的风沙似乎并未磨去她眉宇间那份源自洛阳书香门第的清雅,只是将这清雅淬炼得更为沉静,像一方深埋地底多年、重见天日的古玉,光华内敛,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幽凉。
“子建。”上首传来曹操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瞬间压过了殿内残余的喧嚣。
侍立在曹操身侧不远处的曹植闻声立刻趋前一步,躬身行礼:“父亲。”年轻的公子身姿挺拔如修竹,锦袍玉带,在灯火映照下更显丰神俊朗,眉宇间那份才气与贵气几乎要溢出来。然而他望向蔡琰的眸光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快、极难捕捉的复杂暗流。
“文姬先生初归,府中路径生疏,更深露重,”曹操的目光扫过蔡琰素淡的衣袍,声音听不出情绪,“你代孤送先生回兰汀苑安歇,务必周全。”
“是,谨遵父亲之命。”曹植应得干脆,随即转向蔡琰,姿态恭敬而温雅,“文姬先生,请随植来。”
蔡琰这才缓缓抬起眼睫。灯火在她眼底跳跃,却映不出多少暖意,只像两点寒星落入深潭。她微微颔首,并未言语,只是扶着案几边缘,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缓缓起身。那动作里,沉淀着塞外苦寒与颠沛赋予身体的沉重印记。
曹植默然引路,与她隔着半步之遥,步下铜雀台高高的石阶。夜风骤然猛烈,带着邺城秋夜的寒意,卷起阶上散落的枯叶,簌簌作响。宫灯的光晕在风里摇晃,将两人一前一后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冰冷的石阶上,时而拉长,时而扭曲,时而重叠,又迅速分开。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曹植停住脚步,微微侧身,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臂,似是要虚扶一把。
蔡琰的脚步也随之一顿。她并未去扶那伸来的手臂,只是侧过脸,目光平静地掠过曹植年轻而关切的脸庞,随即落在他悬停的指尖。那指尖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属于一个未经风霜、只识笔墨的贵胄公子。
“多谢公子美意。”她的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格外清冷,仿佛也被这寒气浸透,“妾尚能行。”言罢,她已从容地绕开那欲扶的手臂,径直走向阶下早已备好的青幔小车。宽大的素色衣袂在风里轻扬,只留下一缕若有似无、清冽如寒梅的冷香,拂过曹植的鼻端,旋即被夜风吹散,了无痕迹。
车轮碾过宫道平整的青石板,辘辘之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清晰。车内一片沉寂,唯余两人清浅的呼吸声。车窗外,邺城宫苑的轮廓在浓重的夜色中沉浮,飞檐斗拱如同蛰伏的巨兽。
曹植端坐车内,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对面。蔡琰依旧维持着上车的姿势,微侧着头,望向车窗外流动的黑暗。宫灯偶尔透入的光线勾勒出她沉静的侧影,下颌的线条清瘦而倔强。这份沉寂,比铜雀台上的笙歌更令人窒息。
“先生……”曹植终于打破沉默,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有些突兀,“今夜宴上,父亲对先生极为礼遇。建安七子,皆盼与先生论道清谈。”他试图寻找话题,语气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热切和探询。
蔡琰缓缓转回目光,灯火在她眼中明灭不定。“司空厚意,妾心感念。”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至于七子高才……”她顿了顿,唇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淡、几乎不存在的弧度,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妾身流落胡尘十二载,旧时笔墨,早已荒疏,恐不堪与诸君清论了。”
那平静的话语里,藏着比塞外风雪更深的寒意与隔阂。曹植一时语塞,车内重归寂静,只余下车轮单调的滚动声。
车驾并未直接驶向兰汀苑,而是绕行太液池畔。或许是车夫有意,或许是曹植的授意。车帘被风吹起一角,月光下,太液池水泛着幽冷的鳞光,大片枯败的残荷在夜风中瑟缩,黑黢黢的枝干刺破水面,景象萧索凄清。
“停车。”蔡琰忽然开口。
车驾应声而止。她未等侍从放置踏凳,已自行推开车门,素色的身影轻盈地落在地上,径直向水边走去。曹植微微一怔,随即也跟了下去。
池水带着深秋特有的寒气扑面而来。蔡琰走到近水处一方光滑的太湖石旁停住,垂眸凝视着水面。月光映照下,几片早已褪尽颜色、残破不堪的荷叶漂浮着,边缘卷曲枯槁。
她俯下身,伸出右手,指尖轻轻拨弄了一下离岸最近的一片枯叶。那动作极轻,带着一种近乎怜惜的意味,却又无比寂寥。水波漾开,搅碎了水底那轮冰冷的月影,也搅碎了她映在水中的容颜。
“世人皆赞公子《洛神赋》,辞藻华美,冠绝今古。”她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水畔的沉寂,没有回头,仿佛只是对着水中那个破碎的倒影诉说,“尤其那‘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八字,更被奉为描摹神女风姿的千古绝唱。”
曹植站在她身后几步之外,夜风吹动他的袍袖。他望着她单薄的背影,不知她此言何意,只能默然静听。
“然而……”蔡琰的指尖停在那片枯叶上,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带着冰冷的重量,“公子可知,妾身独独最恨此句?”
曹植心头猛地一震!恨?为何是恨?他下意识地想要追问,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一步。就在这时,蔡琰似乎想将那片被拨动的枯叶摘起,指尖探入微凉的池水。
几乎没有任何思考,曹植的手已经伸了过去,一把握住了她即将触到水面的手腕!
肌肤相触的刹那,两人俱是一颤!
她的手腕,纤细得惊人,隔着薄薄的衣料,清晰地传来一种微凉而坚韧的骨感,仿佛握住的不是血肉,而是一段历经风霜仍不折的梅枝。这触感与他想象中的温软截然不同,带着塞外风沙磨砺过的硬度与凉意。
“那姊姊……”曹植的声音因这意外的触碰和心底翻涌的往事而微微发紧,他握紧了那只手腕,力道不容挣脱,目光灼灼地锁住她因惊愕而倏然转过来的脸,“当年在洛阳蔡府水榭,为何要亲手教那时才十二岁的我,如何临水照影,看清自己的眉目?”
他清晰地看到,蔡琰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在听到“洛阳”、“水榭”、“十二岁”这几个字眼时,骤然掀起了剧烈的波澜!平静的水面被巨石砸中,惊诧、混乱、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在那双眼中瞬间交织、翻涌,最终化为一种近乎锐利的审视,直刺曹植眼底。她似乎想从他的神情中分辨这突如其来的旧事究竟是试探、是玩笑,还是……别的什么。
“你……”她张了张口,只吐出一个字,素来清冷的声音竟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她想抽回手,但曹植握得极紧。
就在这僵持的瞬息,曹植的目光并未退缩,反而沿着她因挣扎而微微滑落的宽大袖口探去。借着清冷的月光,他赫然看到,在她靠近手肘内侧、那极其隐秘的肌肤上,赫然烙印着几个深褐色的、早已愈合却依然狰狞扭曲的疤痕——那绝非刀剑之伤,分明是野兽撕咬留下的、深及皮肉的齿痕!在月下泛着陈旧而残酷的光。
一股混杂着愤怒、怜惜和莫名刺痛的复杂情绪猛地冲上曹植心头!那夜宴上伪装的恭敬温雅瞬间褪尽,属于建安才子的狂狷之气骤然爆发。他非但没有松开她的手腕,反而顺势将她的衣袖向上猛地一捋!
“啊!”蔡琰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眼中瞬间染上羞愤与痛楚。那丑陋的齿痕暴露在寒凉的夜气中,也暴露在两人之间。
“匈奴左贤王留下的?”曹植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淬了火的刀刃,每个字都带着灼人的痛意和难以抑制的怒火,目光死死钉在那刺目的伤痕上,“他这般茹毛饮血的蛮夷……用这肮脏的牙印来标记他的猎物?”他猛地抬眼,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炽烈光芒,直逼蔡琰因愤怒和屈辱而苍白的脸,“这烙印,难道会比我们建安七子的诗赋文章,更深地刻进你的骨子里?!”
这近乎残忍的逼问,裹挟着少年人不管不顾的尖锐,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剜开了蔡琰用十二年时光艰难结痂的伤口。那些刻意遗忘的屈辱、恐惧、绝望的碎片,伴随着匈奴营帐里腥膻的空气、粗野的狂笑、皮鞭的呼啸,瞬间冲破了记忆的闸门!
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惨白如纸,眼中方才的惊诧混乱已被深沉的痛苦和冰冷的怒意取代。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挣!
这一次,曹植似乎被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楚和决绝震住,手指不由得一松。
蔡琰踉跄着后退一步,迅速将滑落的衣袖用力扯回,严严实实地盖住那耻辱的印记,仿佛要将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重新深埋。她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再抬眼看向曹植时,眼中所有的情绪都已冻结,只剩下一种近乎空洞的冰冷和疏离。
“公子醉了。”她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毫无波澜的平静,甚至比之前更冷,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坚冰。她的目光却极其锐利,越过曹植的肩膀,投向不远处一丛在夜风中摇曳不止的垂柳暗影,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警告:
“司空府的眼线,此刻就在那柳树之后。”她的视线飞快地扫过曹植瞬间僵住的脸,那眼神复杂难辨,有警示,有无奈,似乎还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忧虑?“夜已深,公子请回。”她不再看他,决然转身,不再等待车驾,孤身一人,沿着池畔那条被月光照亮的小径,快步向兰汀苑的方向走去。素色的背影在月下被拉得很长,迅速融入前方的黑暗之中,脚步带着一种近乎逃离的仓皇,却又竭力维持着最后的仪态。
曹植如同被钉在原地,那句冰冷的警告和柳树后可能存在的窥视目光,如同两盆刺骨的冰水,瞬间浇熄了他方才失控的怒火。一股混杂着懊悔、后怕和更深的迷惘的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流遍四肢百骸。他僵立池畔,任由夜风吹透锦袍,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只有心头一片混乱的冰冷。
兰汀苑内,烛光摇曳,驱散了室内的黑暗,却驱不散蔡琰心头的寒意。侍女早已备好温水和洁净的布巾,悄然退至外间。蔡琰独自坐在妆台前,铜镜中映出一张苍白而疲惫的脸。方才池畔的激烈交锋,曹植那灼人的目光、尖锐的话语、以及被强行揭开的屈辱伤疤……一幕幕在眼前晃动,让她太阳穴隐隐作痛。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翻腾的心绪。再睁眼时,镜中的女子眼神已恢复了几分惯常的沉静。她抬手,动作有些迟缓地,开始逐一卸下头上的簪饰。一支素银簪,一支点翠步摇……当她的手习惯性地探向妆奁深处,准备取出那支最常佩戴的旧玉簪时,指尖却触碰到一件截然不同的东西。
冰凉、细腻、带着玉石特有的温润触感,却异常陌生。
蔡琰的动作猛地顿住。她疑惑地将那物件取出,举到烛光下。
一支玉簪!
通体由温润的和田白玉雕琢而成,簪身线条流畅简洁,毫无繁复纹饰,只在簪头处,极精妙地镂刻出一朵半绽的莲花。那莲花的花瓣薄如蝉翼,在烛光下几近透明,边缘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仿佛刚从水中捞起,犹带着清露。整支簪子素雅至极,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灵气与洁净,与她妆奁中那些或贵重或素朴的旧物格格不入。
这是谁的东西?怎会出现在她的妆奁深处?
蔡琰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她下意识地将簪子在指间翻转,指腹细细摩挲过那冰凉的玉质。当指尖触到簪身背面靠近尾端的一处时,她敏锐地察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天然玉纹的凹凸感。
她立刻将簪子凑近烛火,凝神细看。
在白玉温润的底子上,靠近簪尾处,竟用极其微小却清晰无比的刀笔,新刻着两行蝇头小字。那字迹飘逸灵动,带着一种她无比熟悉的、属于诗赋文章的锋芒与秀骨——
**卿是镜中颜,我是水中花。**
“卿是镜中颜,我是水中花……”蔡琰无声地念出这十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圈难以平复的涟漪。
镜中颜?水中花?虚幻,易碎,可望而不可即……这……这分明是……
铜镜冰冷,清晰地映照着她此刻怔忡的容颜。烛火跳跃,在她眼中明明灭灭。方才池边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曹植那炽烈如火的目光,他口中关于洛阳水榭的遥远记忆,还有他指尖那几乎烫伤她的温度……与眼前这支带着清莲微光、刻着虚幻诗谶的玉簪,猝然交织在一起!
就在这心绪翻涌如潮、难以自抑的瞬间,外间突然传来侍女刻意放轻、却又足够清晰的禀报声:
“夫人,四公子曹植求见,说是有要事相商。”
这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猛地炸响在蔡琰耳边!
她握着玉簪的手剧烈地一颤!那冰凉的玉质仿佛瞬间变得滚烫,几乎要灼伤她的指尖。一股难以言喻的慌乱毫无预兆地攫住了她,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胸口,让她几乎窒息。
镜中颜……水中花……还有那柳树后可能存在的眼睛……
来不及思考,完全是出于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蔡琰飞快地将那支陌生的、带着莲花微光的玉簪紧紧攥入手心,然后猛地塞进了自己宽大的衣袖深处!动作迅疾得近乎狼狈。
做完这一切,她才惊觉自己心跳如鼓,气息不稳。她强迫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那份失态的慌乱,目光下意识地再次投向那面映照一切的铜镜。
镜中的女子,鬓发微乱,卸去了钗环的脸庞在烛光下显得格外素净,也格外苍白。然而,那眼中尚未褪尽的惊惶、被强行压下的波澜,以及……因袖中那支隐秘的玉簪而骤然变得复杂难辨的眼神,却清晰地映在冰冷的镜面之上。
镜中颜……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容颜依旧清雅,眉宇间却刻着塞外的风霜与归来的疏离。而袖中那支玉簪,冰凉地贴着肌肤,像一句无声的谶语,一个猝不及防的谜题。
侍女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兰汀苑寂静的内室激起圈圈涟漪,却未能真正打破那沉滞的空气。蔡琰(文姬)坐在妆台前,铜镜映出她瞬间失血的脸颊和紧攥着袖口的手——那支刻着“卿是镜中颜,我是水中花”的陌生玉簪,正隔着薄薄的衣料,冰冷地硌在她的腕骨上,像一个灼热的秘密,一个无声的拷问。
“夫人?”外间侍女见内室久久无声,又试探性地轻唤了一声。
蔡琰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她迅速抬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将额前几缕因慌乱而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试图恢复那份沉静的仪态。镜中的女子,眼神深处仍有惊惶的余烬,但表面已覆上了一层薄冰。
“请四公子稍候。”她的声音终于响起,努力维持着平稳,却比平日更显清冷疏离。
门扉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夜风裹挟着深秋的寒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感钻了进来。曹植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并未立刻踏入,锦袍玉带在昏黄的烛光下勾勒出挺拔的轮廓,年轻的脸上已不见池畔的狂狷与失控,却覆上了一层凝重与挥之不去的懊悔。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第一时间就精准地落在了蔡琰身上,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混合着探究与歉疚的复杂情绪。
他走了进来,反手轻轻合上了门。那轻微的“咔哒”声,仿佛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将这狭小的空间里的空气瞬间抽紧。
“文姬先生。”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刻意压抑的沙哑,脚步停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没有再靠近,姿态恭敬却难掩紧绷,“方才池畔……植一时情急,言语无状,冒犯先生至深。特来……请罪。”他深深揖了下去,长袖垂地,姿态放得极低,是世家公子面对师长时最郑重的礼节。
蔡琰端坐不动,目光落在妆台光滑的漆面上,并未看他,只淡淡道:“公子言重。夜已深,妾身倦怠,公子若有教诲,不妨明日再叙。”她下了逐客令,每一个字都像冰珠落地,清脆而冰冷,意图将方才的冲突连同这深夜的打扰一起推开。
曹植却并未起身,保持着揖礼的姿态,声音从下方传来,带着一种固执的穿透力:“植不敢言教诲。只是……心中块垒难消,若今夜不言,恐难安枕。”他缓缓直起身,目光灼灼地锁住她刻意避开的侧脸,“那池畔之言,字字锥心,并非植本意。只是……只是看到先生臂上……”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是不忍再说下去,眼中痛楚与愤怒交织,“想到先生十二载所受之苦,植……心如刀绞!那蛮夷竟敢……”
“公子!”蔡琰猝然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尖锐的惊怒。她猛地转过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眸终于对上他的视线,里面翻涌着被强行撕开伤口的痛楚、被提及耻辱的愤怒,以及一种更深沉的警告。“妾身之事,不劳公子挂心!更不必公子……感同身受!”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最后几个字,宽大的衣袖因她激烈的动作而微微滑落,露出了小半截手腕——那曾被曹植握住的、纤细而微凉的地方。
就在这瞬间,曹植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紧握成拳、藏于袖中的左手。那拳头攥得死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甚至微微颤抖着,像是在死死护着什么东西。而那袖口深处,借着摇曳的烛光,他分明看到了一抹极其温润、极其清冷的玉色光泽——并非她日常所戴的素银或旧玉,那光泽纯净得不带一丝杂质,如同凝冻的月光,带着一种他无比熟悉的……清莲微光!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击中了他!那是……那支他托心腹侍女悄悄放入她妆奁深处的玉簪!她发现了!而且……她此刻正将它死死攥在手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混杂着更深的紧张猛地攫住了曹植的心!他几乎忘记了方才的懊悔和请罪的初衷,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抹泄露的玉光和蔡琰极力掩饰的紧张姿态所吸引。他下意识地向前踏了一步,目光紧紧盯着她的袖口,脱口而出:“先生袖中……”
蔡琰浑身剧震!在他目光落下的刹那,她已如惊弓之鸟般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她猛地将左手缩回,更深地藏入宽大的袖袍之下,身体甚至微微后倾,做出了一个本能的防御姿态。那份强装的镇定瞬间瓦解,眼中只剩下被窥破秘密的惊惶和羞恼,苍白的脸颊上甚至浮起一抹异样的红晕。
“公子请自重!”她声音带着明显的颤音,试图用严厉的语气掩盖慌乱,“此乃妾身私室,公子深夜闯入,已属非礼!再若……再若……”她说不下去了,只觉得袖中那支玉簪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慌意乱。
曹植看着她这副前所未有的失态模样,看着她眼中那层冰冷的伪装被彻底击碎后露出的惊惶与脆弱,心中那团因玉簪被发现而燃起的火焰瞬间烧得更旺,甚至盖过了理智。他不再顾忌什么礼数,什么身份,什么柳树后的眼线!眼前这个女子,这个他幼年便仰望、历经磨难归来的“姊姊”,这个被他莽撞伤害又意外窥见心事的女人……此刻流露出的真实反应,像一把钥匙,猝然打开了他心中所有被压抑的情感闸门!
“非礼?”他再次向前逼近一步,距离她已不足三尺。他年轻而俊朗的面孔在烛光下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炽热与执着,目光紧紧锁住她躲闪的眼睛,“植所为,或许莽撞。但先生可知……”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磁性,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蔡琰紧绷的心弦上,“自十二岁那年在洛阳蔡府水榭,见先生临水抚琴,风姿清绝,如姑射神人……植心中,便已藏下了一朵不可言说的莲。”
“洛阳水榭”四个字,如同咒语,再次狠狠撞在蔡琰心上。那些早已被塞外风沙掩埋的、属于洛阳书香门第的宁静时光碎片,伴随着少年曹植清澈崇拜的眼神,猝不及防地涌上脑海。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身后却已是坚硬的妆台边缘,退无可退。
曹植的目光顺着她惊愕的脸庞滑下,落在她因慌乱而微微起伏的胸口,最终再次定格在她紧攥着玉簪、深藏袖中的左手上。他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声音更低,却更加清晰,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不顾后果的坦率与灼热:
“那支簪……先生看见了,对么?那上面的字……先生也读到了,对么?”他微微倾身,气息几乎拂过她的额发,目光如炬,试图穿透她眼中所有的防备,“‘卿是镜中颜,我是水中花’……先生可知,植刻下此句时,心中所想为何?”
蔡琰的心跳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她想否认,想斥责他的放肆,想将袖中的簪子狠狠掷在地上,证明这荒谬的一切!可她的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能被迫承受着他那过于炽热、过于直白的目光,感受着他话语中那几乎要将人灼伤的情感。那“镜中颜”、“水中花”的虚幻意象,此刻却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紧紧缠绕。
“植所惧,非先生容颜易逝,如镜花水月。”曹植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痛苦的诚挚,他的视线牢牢锁住她眼底深处,仿佛要烙下自己的印记,“植所惧者,是此生……终如那水中的花影,无论植如何倾心描摹,如何穷尽辞藻,如何奋力追逐……却永远,永远只能隔着这冰冷的镜面,望着先生清冷的容颜,可望……而不可即!”
“可望而不可即”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一种少年人初次尝到情爱求而不得的苦涩与不甘。那炽热的目光中,此刻清晰地映出痛苦与绝望,仿佛他真的已经预见了那水中捞月般的结局。
这番话,如同惊雷,狠狠劈在蔡琰早已不堪重负的心防之上!所有的屈辱、防备、刻意维持的疏离,在这份直击灵魂、带着毁灭般炽热又绝望的告白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一直以为他的目光是好奇,是怜悯,是才子对传奇女子的探究……从未想过,那目光深处,竟藏着如此沉重、如此绝望、如此……不合时宜的倾慕!
她猛地闭上眼,纤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濒死的蝶翼。袖中紧攥玉簪的手,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那冰冷的玉质几乎要嵌入她的掌心。一股巨大的酸楚毫无预兆地从心底最深处汹涌而上,瞬间冲垮了所有强装的堤坝,直冲眼眶!
“你……你……”她试图开口,声音却破碎不成调,带着浓重的哽咽。她猛地睁开眼,眼中已是水光潋滟,那层坚冰彻底融化,只剩下被猝然击中后的脆弱与难以置信的痛楚。“你……糊涂!”她用尽全身力气,才从颤抖的唇间挤出这两个字,带着一种长辈对晚辈的斥责,却又充满了无力与混乱,“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你可知我是谁?!你可知……你父亲……”曹操威严冷峻的面容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带来刺骨的寒意。
“植知道!”曹植毫不犹豫地截断她的话,眼中那份狂狷之气再次涌现,带着飞蛾扑火般的决绝。他非但没有因她的泪水和斥责退缩,反而再次向前一步,两人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急促的呼吸和剧烈的心跳。他伸出双手,不是去碰触她,而是虚悬在她身体两侧,仿佛想将她纳入一个无形的保护圈,却又不敢真正落下。他的目光紧紧攫住她含泪的眼眸,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恳求:
“植知道先生是谁!是蔡邕之女,是名满洛阳的才女,是历经胡尘磨难的归人!更是……”他顿了顿,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意味,“更是植心中,十二年来从未磨灭的……水中清莲!植更知道父亲是谁!正因知道,植才更清楚,植心中所思所想,是滔天大罪,是焚身之火!”
他眼中燃烧着痛苦与执拗交织的火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决绝:“可那又如何?!植宁愿做那扑火的飞蛾,被这烈火焚成灰烬!宁愿做那捞月的痴人,溺毙在这虚幻的水中!也绝不愿……”他的声音猛地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绝望与哀求,目光死死锁住她,“绝不愿只做先生眼中,一个恭敬守礼、却永远隔着千山万水的……‘子建’!”
“子建”二字,他唤得极轻,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蔡琰的心上。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年轻而痛苦的脸庞,看着他眼中那不顾一切、焚尽一切的炽热情感,听着他这惊世骇俗、足以招致灭顶之灾的剖白……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顾忌、所有的冰冷防备,在这一刻彻底土崩瓦解。
巨大的震惊、难以言喻的痛楚、一丝隐秘的悸动,还有那如影随形的、对曹操威势的恐惧……无数种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在她胸中激烈冲撞!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猛地一晃,脚下踉跄,几乎站立不稳。
“先生!”曹植惊呼一声,一直虚悬的手再也无法克制,本能地伸出,一把揽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腰肢!
肌肤隔着薄薄的衣料骤然相贴!
他的手臂坚实有力,带着年轻男子特有的热度,透过衣衫清晰地传递过来,像一道突如其来的暖流,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蔡琰浑身一僵,如同被电流击中!她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因方才情绪的剧烈冲击而浑身发软,竟一时使不上力气。
“放开……”她挣扎着低斥,声音却虚弱无力,带着破碎的喘息。她的脸颊被迫靠在他坚实的肩臂处,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同样剧烈的心跳,擂鼓般撞击着她的耳膜。属于年轻男子的、混合着淡淡墨香和熏衣气息的味道瞬间将她包围,陌生而极具侵略性。
曹植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又像是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他低下头,灼热的呼吸拂过她光洁的额头和凌乱的鬓发。他没有再说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只是紧紧地、近乎贪婪地感受着怀中这具纤细、微凉、带着淡淡寒梅冷香却又无比真实的身体。这一刻,什么水中花,什么镜中颜,什么滔天大罪……都抵不过这真实的触感和她就在怀中的存在!
“不……”他的声音埋在她的发间,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哽咽和不容置疑的占有欲,“这一次……植不放。”他收拢手臂,将她更紧地禁锢在怀中,仿佛要将这虚幻的“水中花”牢牢抓住,哪怕下一刻就是万丈深渊。
蔡琰被他抱得几乎窒息,那强硬的力道和灼热的体温让她心慌意乱,羞愤难当。她挣扎着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燃烧着火焰般情意的眼眸。那眼神如此专注,如此炽烈,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人。
“你……放肆!”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屈辱和愤怒让她扬起未被禁锢的右手,狠狠地向他的脸颊挥去!
清脆的掌掴声,在寂静的兰汀苑内室骤然响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曹植的脸颊被打得微微偏了过去,白皙的皮肤上迅速浮现出清晰的指印。他眼中的火焰似乎被这一掌打得摇曳了一下,却没有熄灭,反而沉淀出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痛楚与执拗。他缓缓转回头,目光依旧紧紧锁住她,那眼神里有错愕,有痛楚,却没有丝毫退缩,反而像被这一掌彻底点燃了某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蔡琰的手还僵在半空中,掌心火辣辣地疼。她看着曹植脸上那清晰的指痕,看着他眼中那毫不退缩、反而更加灼人的目光,一股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打了他!她打了曹操最钟爱、最富才情的儿子!
完了……一切都完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曹植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没有去碰触脸上的掌印,反而缓缓抬起一只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抚上她因情绪激动而微微泛红、还带着泪痕的脸颊。他的指尖滚烫,带着薄茧,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拭去她眼角将坠未坠的泪珠。
那动作如此温柔,与他方才强硬的拥抱判若两人。蔡琰浑身一颤,如同被烫到一般,想要躲闪,却被他另一只依旧牢牢禁锢在她腰间的手臂所困,动弹不得。她只能被迫承受着他指尖那带着灼人温度的轻抚,感受着那粗糙的指腹划过她敏感肌肤时带来的奇异战栗。
“这一掌……”曹植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只剩气音,目光深深望进她惊慌失措的眼底,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献祭般的平静,“若能让先生心中块垒稍减,能让先生记住今夜……记住植就在此处,并非水中幻影……那便值得。”他的指尖停留在她微凉的下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迫使她抬起头,迎视他眼中那不顾一切的深情与绝望,“先生恨我也罢,厌我也罢……从今往后,植心中这朵莲,已生根。纵使魂飞魄散,亦无转移。”
他缓缓低下头,灼热的呼吸越来越近,目标直指她因惊愕而微张的、失去血色的唇瓣。那意图如此清晰,带着一种毁灭性的、不容置疑的决绝!
“不——!”蔡琰瞳孔骤然紧缩,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挣,不知是恐惧赋予的力量,还是曹植在最后关头那丝残存的理智让他下意识地松了力道,她竟真的挣脱了他的怀抱,踉跄着向后猛退!
“哐当——!”
她的后背狠狠撞在坚硬的妆台上!妆台上的铜镜、妆奁、脂粉盒被撞得一阵剧烈摇晃!那面冰冷的铜镜应声倒下,镜面朝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瞬间掩盖了她急促的喘息。
就在这混乱的瞬间,一支簪子从她因剧烈挣扎而彻底散开的袖口中滑落,“叮”的一声脆响,掉落在光洁的地板上。
正是那支通体无瑕的白玉莲簪!
簪身温润,簪头那半绽的莲花在烛光下流转着清冷而纯净的光晕,静静地躺在两人之间冰冷的地面上。簪尾处,“卿是镜中颜,我是水中花”那两行细小的刻字,在跳跃的光线下,仿佛带着无尽的嘲讽与宿命般的哀伤。
蔡琰和曹植的目光,同时被这清脆的落地声吸引,死死地钉在了那支玉簪之上。
空气,死一般地寂静。只有两人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那支玉簪在地板上反射出的、冰冷而虚幻的光芒。
镜已覆,花已落。水中月,终究是一场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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