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北虹镇
暑气已至,又正值晌午,满街的热气像个巨大的蒸笼,把人包裹的浑身冒烟。
街边小贩三三两两聚集在最近的阴凉下呼呼摇着蒲扇,一面喝茶水,一面讨论镇上近日的奇闻轶事。
“哎,你们可听说,咱们镇的肖员外家……出事了”馄饨摊老板捏着碗,喝了一口茶,压低声音与面前几人说道,其余商贩听罢,面露讶异,凑前追问:
“肖员外昨日才嫁女,出的什么事?我怎未曾听闻?”
“嗐,是昨日嫁女不错,可嫁过去的不是肖小姐,是个貌美非常的女妖!你说奇也不奇,嫁女那会儿,那引路老婆子眼见着是他们小姐盖的盖头。身量体态处处一样,到晚上那新郎官一揭盖头,哎呦,可吓了一大跳!”馄饨铺老板眉飞色舞的描述,说到新郎时,他手一敲,眼一瞪,仿若当日揭开盖头的是他。
脂粉铺老板配合的把椅子退后半步,
“既如此,那肖小姐去哪了?”
“不知,提妖司昨夜去肖家把那女妖抓走审问了,那女妖矢口否认自己带走肖小姐,问啥都只说不知道,提妖司捕快逼问到子时才出来,我昨儿看肖府嫁女耽误生意,就多摆了会儿,正好遇上提妖司大人散衙,在我摊上吃碗馄饨”馄饨摊老板说完,看了眼周围人的神色,又神秘秘补充,
“那大人吃馄饨的时候,还说最近镇上的妖物多起来了,恐怕又要宵禁了!”
其余人听着,面露不快,菜摊老板忒了一口:
“这妖物又是哪边进来的!天老爷的,他们来镇上不是偷东西就是偷人吃!官家税收愈发高,日子已经够难过了,还要提防妖物作乱没了小命,不如直接把我抓去吃了算了,也省的每夜吊着颗心睡觉!”
这话说的又直白又扎心,一时间大家都低头摇着扇子不再开口了。
各人心中都清楚,若是妖物真来了,他们可真的手无缚鸡之力……
若是别的地方也就罢了,可北虹镇乃人族与妖族接壤的地界,妖物冲破结界,他们便是首当其冲。
百年前,妖族大乱,妖族族长姜弥死于叛乱,蛟族公子飞远安挺身而出,大败叛乱族人。飞远安顺利继位,但也因此实力大衰,陷入漫长的修养中。
自此,新任族长已久不再出面主持大局,人妖二界之间结界愈发薄弱,边境小妖蠢蠢欲动,借结界颓势逃往人族之事层出不穷,人族掌权者求助妖族无果,遂征召天下道修能人异士,创立提妖司,领命捉拿在人界行不法之事的妖物。
……
想来出了肖员外这档事儿,提妖司近时应该会往北虹镇增派人手,如此倒勉强有些活头。
街贩众人谈完这番,虽心中各有忧虑,但总归日子还要过,不多时,就都散开自去经营生意了。
——提妖司
阳光透过窗子照进牢房,投射在有些潮气的地面,地上零散丢了些稻草,一身着婚服的女子坐靠在角落,精致昂贵的丝绸在地上拖出一大截,在阳光下反射着细密柔和的光泽,腰身被婚服完美勾勒出来,上身披一绣有繁复花纹的云肩,女人脖颈细长,脑袋倚在墙上歪斜一边,发髻已经乱了,余下长发贴在背脊胸脯上,只露出半张山水画般清冷的侧脸。
她的眼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盖在脸上,鼻子小巧秀气,淡眉微微蹙起,似乎在做一场不太好的梦。
这场梦并没有持续太久。
“把门打开。”不太大的声音传来。
地上睡着的祈芫蓦地睁开眼,她抬头,看着面前闯进来的男人,面上显出呆愣神色。
来人往内走了两步便站住,
“姑娘,在下提妖司捕快,劳烦同我走一趟,明大人有些事还需问清楚。”面前男人身量不高,穿着提妖司的墨红色劲服,走动间腰上的铃铛与令牌碰撞在一起,发出“叮铃叮铃”的响声,他抱拳虚虚行礼,话语间辩不出情绪。
祈芫盯着铃铛,没有应声。
捕快察觉她的视线,将铃铛遮住:“姑娘,请随在下来吧。”
祈芫抬起脸,细密的睫毛在脸上现出一片阴影,大抵是吃睡都不踏实,她唇色略显苍白,
“大人,民女真的不知为何会出现在那里,民女已经把知道的都告诉大人了,求大人放民女出去吧。”
女人的声音像山川溪涧的泉水,有些莫名冷意,可她的话里带着和声音不太相匹的哀求,再配上这么一张楚楚可怜的脸……
捕快面上发滚,他偏头避开女人视线,死板地重复了一遍:“姑娘,请随在下来。”
祈芫叹口气,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拖沓的裙摆在地上转了个圈,擦起一阵灰尘,光顺着灰尘洒在她单薄的背上,大红色的繁重婚服像要把她死死压住,女人藏在宽大袖子里的手暗暗攥紧。
果然不管用,她想。
捕快见她起身,侧身让开了路。祈芫抬脚迈过牢门,冷不丁趔趄下,整个人往前扑去,她张口惊呼:“啊——”
祈芜侧身宽大的衣袖顺着动作扬起,拂过身后人的衣襟,捕快只觉一阵香风袭来,他抬手要抓住袖子,却见女人陡然塌下,接触地面的身体瞬间化成花瓣,婚服失去身体的支撑,顺势颓倒,好好一个人就这样消失在牢狱中。
捕快很快反应过来,捏着手中一片衣角,空气中似有若无传来梅花香气,他撇见地面残余几片红色花瓣,面色凝重,大喊:“来人!封锁牢门,禀报明大人,新娘案嫌犯出逃,快通知人手去追!”
狱卒来的很快,“肖捕头,我已派人前去抓捕,明大人那边也派人禀报了。”
又见这捕快定在原地一动不动,手上还僵硬的捏着片衣服,于是试探问道:“肖捕头,你……动不了?”
肖捕头懊恼:“她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叫我动弹不得,劳烦兄弟为我取些凝神散来。”
狱卒点头应好,快步去吩咐取药了。
……
祈芜再睁开眼时,躺在一张破旧草席上,身上婚服不见,换了件浅绿色散花百褶裙,头发已经梳理过,扎成简单麻花辫,柔顺整齐地趴在胸口。
她撑起身,揉了揉额角。
转头四顾,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庙中。
阳光打在庙中佛像上,像上金箔早被人刮去,剩一尊铜铁浇筑的佛身沉静地立在此,神色悲悯地望着她。祈芜垂下眼睫,目光从佛像面上移到供案。
这庙看起来年久失修,四处都是灰尘,供案上只一个香灰炉,歪斜插着把长短不一的褪色香签。
她撇了撇嘴,自顾说着:“早与姐姐说了别给我下那香,醒的又慢,头还昏昏沉沉的……”
“阿芜,嘀咕些什么呢?”平缓女声打外头传来,祈芜听见这声,朝门口看去。
只见一道清丽身影出现在门口,来人身着淡粉色纱裙,发髻挽起个人界时兴的样式,发间仅簪只梅花枝,她长着张略消瘦的脸,面颊稍陷,面上有些不明显的细纹,叫人看起来有几分刻薄。
祈芜跪坐起来,掸掸身上不存在的灰尘:
“姐姐昨夜去做什么了?不带我出去,害我一晚上没个好觉。”
梅花妖逆着光走进殿里,到她面前站住。
阴影投在祈芜的面上,她绷着张小脸仰头盯着,似乎花妖不给个解释她就不挪眼睛。
梅花妖勾唇笑出温柔弧度,面上皱纹明显几分,又因为这笑消去了那几分刻薄苦相。
她左手往前一伸,掌中变戏法似的现出一只铃铛,俨然是牢中捕快的。那铃铛通体金色,刻着提妖司标志性的环带纹,下面吊束金白色流苏,明明没有摇晃,此刻却在铃铃作响。
“你想要这个吧?我方才见你一直盯着它看。”祈芜被铃铛吸引了注意,她“诶”了一声,将梅花妖手里不停响动的铃铛拿过来,在手心摩挲一番,这才笑眯眯道:
“多谢姐姐!我是见它一直在响,这才多看两眼,不知这铃铛是做何用处,姐姐可知道?”
梅花妖见她玩的开心,也跟着笑笑。
她将衣裙撩开坐在草席上,手又伸向那铃铃作响的铃铛,缓缓解释:“自然,此物唤作响妖铃,提妖司捕快人手一只,身边有妖出现即会响动以作警示,妖力越强,靠的越近,铃铛声越大。”
说话间,她摸上那铃,本就噌噌躁动的响妖铃越发响亮急促,梅花妖屈指弹入一道法力,铃铛顷刻间便没了动静。
她轻抚祈芜的脑袋,叹了口气:“我常伴你身边,响妖铃太吵恐叨扰你休息,我已将铃内咒法毁去,如今就是普通铃铛,你摇摇就有声音。”
祈芜晃了晃铃铛,听见发出的清脆响声,方满意笑了。她搂住身旁梅花妖的身体,将脑袋埋在肩窝里蹭,开心溢于言表:“谢谢姐姐!”。
梅花妖察觉她动作,将她往自己身边一带,一只手环住祈芜腰身,另一只手拍着她的背。她弯起嘴角,感受着祈芜的靠近,胸前温度让她感到莫名的满足……
半晌,闷闷的声音从肩颈传来:“姐姐,你昨晚去做什么了?不能告诉阿芜吗?”
梅花妖身体一僵,拍背的手也顿住了,好在怀里人似乎没有察觉她的异常,只闭眼等着她的回答。
她手上又轻轻拍起来,语气平静:“一点小事绊住手脚,没赶上去牢中带你出来,是姐姐的错,阿芜莫气。”
祈芜显然不信,她又往里蹭蹭,哼哼唧唧的:“看来姐姐还当阿芜是几岁小童,好哄的不得了。”
梅花妖哭笑不得,她低头凑近祈芜耳朵:“阿芜自然是聪明的。并非姐姐不告诉你,只是此事本就险恶,中间是非曲折,颇为可怖,说于阿芜怕是要做整夜噩梦。”
祈芜脱开梅花妖的怀抱,定定看着身前熟悉的面庞,她手放下,不自觉攥紧手心:“姐姐既不想说,阿芜自然不再过问……只是姐姐一定万事小心,保护好自己,阿芜定会尽快找到将姐姐变回人的方法,叫姐姐不再受人族驱逐追捕,藏匿于人界荒山中。”
“阿芜……”梅花妖没想到她还计划着这事,有些无奈,只得与她说:“姐姐变不回去,你走的那些年,我也找过许多办法,但妖丹与我性命相连,若无它我早死了。何况即便不是人,姐姐也自有办法陪在阿芜身边。倒是阿芜屡次自己偷偷出来,叫我四处找,才是让姐姐置于危险之下。”
言罢,她伸手不痛不痒的点祈芜的额头。
祈芜自觉理亏,她沮丧低下头,低声道:
“是阿芜错了,我只是听说这个镇子有万象镜的消息,想来看看能不能找到。山妖与我说,万象镜可回溯时光,重启命运轨迹,只要我能找到它,回到17年前,带姐姐远离那个村子,我们就不会分开这么多年,姐姐不会变成妖,我也不会……”
她伸出右手,将袖子捋起,直到露出一道暗金色纹路,纹路萦绕着丝丝黑气,隐约有蔓延之势。祈芜冷眼看着蔓延的纹路,泄气般狠狠擦了一把,就要放下袖子。
梅花妖拦住她动作,托住祈芜右臂,掐指摸上纹路。闭目间,源源不断的妖气送入纹路中。祈芜被这样抓着手臂,没敢动作,只好端正坐着,等姐姐发话。
不过片刻,梅花妖收了妖力,本来红润的脸色白了些,祈芜注意到她的变化,急忙伸手扶住她肩侧,梅花妖摇摇头:“我无事,这纹路你切记不可露于人前,昨夜提妖司的人可有看见?”
祈芜仔细想想,正色答道:
“昨夜天色暗,衣服又宽大,遮的严实,没有人发现。”
她晃晃袖子“只是装着符篆的袋子被提妖司捕快搜走,待此事了结我去提妖司偷回来。”
梅花妖默了一会儿,启唇:“此事我去办。”
“阿芜,你该回珉山了。”
祈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