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十七年清明,巳初刻。
刑部大牢的青砖墙上渗着青苔,萧承煜背靠着潮湿的石壁坐着,听着头顶石缝滴落的水珠在陶盆里敲出单调的节奏。更鼓从远处谯楼传来,“清明风至”的报时混着远处街市的喧闹,在密闭的牢房里显得格外遥远。他数着刻漏的滴水声,算着这是被关押的第三日,也是清明节气的第五个时辰。
“公子。”阿青的声音从牢门外传来,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少年人隔着栅栏递进来一片泛黄的纸页,指尖擦伤的血痕在纸角留下暗红指印,“按您说的,在淮安府河防厅的枯井里,找到了这个。”
萧承煜接过纸页,桑皮纸特有的粗糙触感让他想起三年前母亲临终前的手。纸页边缘绣着半朵并蒂莲,丝线已褪色,但针脚间藏着极细的楚墨密线——那是楚王室秘传的“莲心锁”,需用温水浸泡才能显形。他凑近烛光,看见纸面用蝇头小楷写着:“景泰十四年秋,三槐堂王景隆携黄金万两入吏部,改应天、淮安二府考生名录,淮河王氏因记录此事,满门三十八口于冬至夜被屠。”落款处盖着半枚槐树纹印章,与崇文馆废墟中的玉佩吻合。
“阿青,”他忽然抓住少年人手腕,触到对方袖中藏着的湿帕子,“你下了枯井?”
阿青低头避开他的目光,袖口露出的红胶土痕迹还未洗净:“井底有暗格,纸页用油布包着,旁边还有……还有半具骸骨,腰间挂着和我爹一样的河防厅腰牌。”少年人喉结滚动,“骸骨手里攥着这个。”他摊开掌心,半块碎玉躺在其中,正是王氏玉佩的残片。
牢外突然传来锁链拖地的声响,脚步声由远及近,伴着算盘珠子碰撞的轻响。萧承煜浑身绷紧,将纸页塞进腰带,触到了前日在吏部日晷缝隙里摸到的半片银杏叶——宁王暗桩的信物,此刻正贴着他的腰侧,带着体温的灼热。
“萧学士别来无恙?”张恪的声音混着檀香飘来,翡翠扳指在铁栅栏上投下菱形光斑。他拎着食盒站在牢门前,袖口的水波纹刺绣在火光下泛着微光,“太子殿下震怒,说您私通宁王,伪造密旨。不过……”他忽然凑近,压低声音,“宁王殿下倒是很欣赏学士的才学,只要您……”
“张大人说笑了,”萧承煜盯着对方腰间的翡翠扳指,那是三年前黄河河工案中被弹劾的李尚书遗物,“贵部拨下的治河款,怕是有三成进了三槐堂的库房吧?”他故意提高声音,“就像三年前淮河决口,二十万两河工银变成了豆腐渣堤坝,淹死的百姓,可都在淮河底盯着您呢。”
张恪的手指骤然收紧,扳指几乎嵌入掌心:“萧学士果然聪明,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你以为拿到县志就能扳倒三槐堂?”他忽然轻笑,算盘珠子在食盒上敲出“三槐”的节奏,“可知道当今圣上当年能登上皇位,靠的是谁家的银子?”
更鼓敲过巳正刻,刻漏显示“日中将至”。萧承煜望着张恪转身时衣摆扬起的弧度,看见对方鞋底沾着的红胶土——与阿青从淮安府带回的完全一致。他忽然想起阿青说过,河防厅枯井底的骸骨旁,有新鲜的挖掘痕迹,而张恪此刻的出现,恰在他拿到县志残页之后。
“阿青,去打盆水来。”牢门刚一关上,萧承煜便低声道。少年人用囚服兜来井水,水面倒映着他青肿的左眼——那是昨夜被狱卒打伤的。萧承煜将纸页浸入水中,泛黄的纸面渐渐浮现出血字,比墨字多出三倍:“景泰十三年,当今圣上为夺嫡,令三槐堂伪造科举案,嫁祸前太子,淮河王氏因知晓真相,被灭门灭口。”
水纹晃动,血字在光影中扭曲,竟与他怀中蜀锦上的并蒂莲纹重叠。萧承煜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反复念叨的“淮河水浊”,原来不是指水灾,而是指淮河底沉睡着的、被掩盖的夺嫡血案。
牢门突然被踹开,五名锦衣卫闯入,领头者腰佩三珠玉坠,靴底绣着的槐叶纹正在滴水——那是刚从雨里赶来的痕迹。“萧承煜,太子有令,即刻送往午门问斩!”
阿青猛地扑上去抱住对方大腿,被一脚踹飞,撞在石墙上发出闷响:“公子!他们要毁了证据——”少年人挣扎着爬起,手中还攥着那半块王氏玉佩残片,“县志里还写了……三槐堂与皇室的血契……”
萧承煜被按在地上,瞥见阿青唇角溢出的鲜血滴在地面,竟将水渍染成浅红,在青砖上画出个“萧”字的残笔。他忽然想起《周髀算经》中“清明之日,斗建乙”,主“血光现,秘辛出”,此刻星象应在天枢星东偏五度,正是破局的时机。
“等等!”他突然大喊,“我有太祖密旨!”趁锦衣卫愣神的瞬间,摸出虎符残片,对着天光看去——裂隙里的朱砂字在水渍中完全显形:“景泰十七年清明,淮河渡口,见持并蒂莲者。”那是母亲藏在虎符里的最后指引,此刻与水中的血字相互印证,指向同一个真相。
更夫敲着“午初刻”的梆子,刻漏的滴水声突然变急。萧承煜被拖出牢房时,看见远处阴影里站着个戴斗笠的人,腰间挂着的青铜虎符与他手中残片纹路相合,袖口露出的并蒂莲刺绣,正是母亲蜀锦的纹样。
“是……是楚遗的人?”阿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希冀与恐惧。萧承煜刚要转身,一支冷箭突然穿透阿青肩膀,少年人闷哼一声,倒在血泊中,手中的玉佩残片滚落至萧承煜脚边,玉内隐约可见“淮”字楚墨。
“阿青!”萧承煜挣脱束缚,抱住少年人逐渐冰冷的身躯。阿青颤抖着将玉佩塞进他掌心,指尖划过他手腕的虎符残片:“公子……我爹的账册……在河防厅的……在河防厅的……”话未说完,瞳孔渐渐涣散,最后一眼望向他心口的方向——那里藏着母亲留给他的蜀锦,藏着淮河王氏的冤魂,藏着三槐堂的血债。
更鼓响过午正刻,刻漏显示“天枢东偏五度”。萧承煜望着阿青腰间露出的王氏玉佩穗子,忽然想起少年人曾说过的每一句谎话:“家乡发大水”“爹爹去府衙讲理”“不小心摔了玉佩”。原来那些欲言又止,那些刻意隐藏的淮河口音,都是为了接近他,为了给家人报仇,而他,直到此刻才真正看懂少年眼中的执着——那不是跟班的忠诚,而是遗孤的执念。
“带走!”锦衣卫头领的刀背砸在萧承煜后颈,他趁机将浸水的纸页按在石墙上,血字与青苔相映,竟在砖面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路过刻漏房时,他看见张恪正与戴斗笠的人低声交谈,翡翠扳指与虎符残片发出共鸣,映出墙上“景炎十八年”的楚墨——那是楚灭之年,也是萧氏王朝建立的元年。
清明的雨终于落下,打在阿青渐渐冰冷的脸上。萧承煜被拖出刑部大牢,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忽然明白,张恪算准了他会在清明拿到县志,算准了太子会在此时问斩,更算准了楚遗会在此时现身。但张恪没算到,阿青用生命为他留下了王氏玉佩的残片,没算到,水中的血字会永远刻在刑部大牢的砖墙上,成为日后翻案的铁证。
囚车驶过朱雀街,萧承煜望着街边卖柳圈的老妇,忽然想起母亲曾说:“清明戴柳,鬼不敢近。”可他此刻戴着的,是阿青用鲜血编织的真相之网,是淮河王氏三十八口的冤魂,是三槐堂与皇室勾结的罪证。更夫的梆子声与刻漏的滴水声重合,他忽然轻笑,笑声惊起檐角栖鸟——原来《商君书》残页上的“极心无二虑”,从来不是让他摒弃私情,而是让他在私情与公义的夹缝中,成为最锋利的刀。
囚车在午门前停下时,萧承煜望着城楼上的獬豸雕像,忽然觉得那独角神兽的目光,正落在他怀中的王氏玉佩上。清明的雨丝穿透囚车栅栏,打在他手背上,混着阿青的血,竟让玉佩残片显形出完整的槐树纹——那是三槐堂的族徽,也是压在淮河百姓身上的大山。
他忽然想起阿青第一次见到他时,蹲在崇文馆外擦靴的模样,少年人抬头时眼里映着的,是他从未看懂的、属于淮河遗民的坚韧。此刻,那双眼永远地闭上了,却在他心中种下了永不熄灭的火种——为了阿青,为了王氏三十八口,为了所有被掩盖的真相,他这枚过河的卒子,就算粉身碎骨,也要在这盘棋上,踏出一条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