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教与自然:剪不断,理还乱

从学术史的角度看,清议和清谈,正好对应着汉代经学与魏晋玄学这两个不同的学术思想发展阶段;而从清议到清谈的“话术”转换,似乎又与“名教”和“自然”的现实角力并行不悖。

大体而言,“名教”占据上风,则清议的风气兴盛;一旦“名教”被野心家绑架,变成阳奉阴违、倒行逆施的意识形态教条,则作为反向力量的“自然”追求便会异军突起,这时清谈的风气势必转强。“名教与自然之辨”之所以会成为魏晋玄学最重要的一大命题,且与士人在政治生活中出处、进退、仕隐的抉择切实攸关,其深层原因或许就在这里。

名教与自然的定义

那么,究竟何为“名教”、何为“自然”呢?

简单说,名教就是因名立教,以名为教,主要是指以孔子“正名”观念及“君臣父子”之义为核心的,儒家所提倡的一整套伦理规范、道德标准和价值体系,举凡名分、名声、名节、名位、名器、名实等概念,皆为名教的题中之义。在《世说新语》中,“名教”有时又为“圣教”“声教”“礼教”等词所代换。大抵自汉代以降,“名教”及其所涵摄的“三纲六纪”等主流价值作为国家意识形态,一直为历代统治阶层(包括皇族和士大夫群体)所共同尊奉。顾炎武《日知录》卷一三《名教》中说:

后之为治者宜何术之操?曰:“唯名可以胜之。”……故昔人之言,曰名教,曰名节,曰功名,不能使天下之人以义为利,而犹使之以名为利,虽非纯王之风,亦可以救积污之俗矣。……汉人以名为治,故人材盛;今人以法为治,故人材衰。

因为有“名教”这样一个近乎宗教般的绝对价值的存在,政权合法性也即“政统”便可以得到来自“道统”的加持,使王朝的国运在相对稳定的状态中得以或长或短地维系。当然,“名教”具有观念化和理想化的特质,容易给人一种“人为”设定和“外在”强加的印象,所以在魏晋那样一个重视本体论和宇宙论等形而上问题研讨的时代,“名教”受到来自“自然”的冲击和挑战,无论在学术上还是政治上,都可以说是必然的。

“自然”一词当然来自道家。在《老子》一书中,“自然”出现过五次,皆作本然、天然解,指的是一种自在、自成、自为,不加人为影响的本初状态。与儒家重“名”相反,道家则以为:“名可名,非常名。”不妨说,这是一种“非名”论的思想。由此又带来一种“贵无”论:“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老子》第一章);“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老子》第四十章);“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庄子·逍遥游》)。诸如此类。

名教与自然的张力

在魏晋人看来,儒道两家的不同趋向正可通过名教与自然的张力显示出来,故当时有“圣人贵名教,老庄明自然”(《晋书·阮瞻传》)之说。毋宁说,名教与自然的此消彼长,正是儒道两家冲突和博弈的现实反映。与之相应,“有无”“本末”“体用”“天人”“情礼”“仕隐”之间的对峙关系也被凸显出来,成为清谈时代的重要议题。以今天的眼光看,“自然”的追求或许比较接近“自由”,因而显得激进;而“名教”的捍卫比较关乎“秩序”,因而趋于保守。

如前所说,名教与自然的冲突和博弈绝不仅是学术上的,同时也是——甚至主要是——政治上的。对此,前辈学者多有论述。如陈寅恪说:“故名教者,依魏晋人解释,以名为教,即以官长君臣之义为教,亦即入世求仕者所宜奉行者也。其主张与崇尚自然,即避世不仕者适相违反,此两者之不同,明白已甚。”唐长孺也说:“魏晋玄学家所讨论的问题是针对着东汉名教之治的,因此玄学的理论乃是东汉政治理论的继承与批判,其最后目标在于建立一种更适合的政治理论,使统治者有所遵循以巩固其政权。我们完全可以相信这是为统治者服务的学说。” [10]

不过,从思想史的角度看,以名教自然之辨为重大命题的魏晋玄学,虽然是儒道两家的思想角力,但又不是儒道两家各擅胜场、党同伐异的学问,而是儒道两家“辨异玄同”、折中调和的学问。通常所说的“儒道互补”,也可以从这个角度来理解。

回到《世说新语》,名教与自然的内在张力是通过一些关键人物的言行展现出来的。如《德行》先讲清议领袖陈仲举“有澄清天下之志”,接下来又说李膺“欲以天下名教是非为己任”(《德行》四),这种以天下为己任的淑世情怀正是儒家士大夫所独有的。甚至连作为太学生领袖的郭林宗,尽管深谙“不为危言核论”的护生保身之道,但其人格底色仍旧是儒家而非道家,在名教与自然之间,他显然是服膺名教更甚于自然。

到了魏晋,名教与自然的张力才逐渐增强,崇尚老庄自然无为之道的士大夫遍布朝野,这才拉开了清谈时代的帷幕。在一般魏晋玄学史的论说中,崇尚自然者被称作“贵无”派,主张名教者被称作“崇有”派。“有”和“无”在哲学上固然是对立的两极,但在现实生活中,又难免会发生两极之间的“权衡”和“位移”,二者在理论上的“和解”和“玄同”几乎是必然的。

魏晋易代之际的清谈

大致说来,魏晋易代之际的清谈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第一阶段以“正始名士”何晏、王弼、夏侯玄为代表,他们服膺老庄而身在庙堂,故主张“名教出于自然”。第二阶段以“竹林名士”的阮籍、嵇康为代表,他们看透名教为司马氏操纵后日渐虚伪,转而追慕老庄,与道逍遥,故鼓吹“越名教而任自然”(嵇康《释私论》)。第三阶段以“竹林名士”中的山涛、王戎、向秀为代表,嵇康被杀后,他们不得不投靠司马氏,故主张“名教同于自然”。这里,仅就后者略举三例以说明。

先看《世说新语·政事》第八条:

嵇康被诛后,山公举康子绍为秘书丞。绍咨公出处,公曰:“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

这个故事极富思想内涵,在历史上颇受争议。山涛所谓“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正是以“天人之际”论“出处之道”,其中隐含着对“名教自然之辨”的现实回答。服膺老庄之道、惯会与时俯仰的山涛,似乎是站在“自然”的立场上,对“名教”可能产生的执念做了一番消解:“自然既有变易,则人亦宜仿效其变易,改节易操,出仕父仇矣。”(前引陈寅恪文中语)嵇绍毕竟年轻,被养父一般的山涛说服后,遂应诏出仕,就此改变了命运的轨迹。尽管山涛没有明说,但他显然是主张“名教同于自然”的。至于他的这番好心好意的举荐所招致的口诛笔伐,恐怕是他始料未及的(嵇绍最后“忠臣死节”的结局,乃是中国文化史上十分典型的伦理悖论,几乎可以用“人道灾难”来形容。此事说来话长,兹不赘述)。

再看前引《世说新语·文学》第十八条:

阮宣子(修)有令闻,太尉王夷甫(衍)见而问曰:“老庄与圣教同异?”对曰:“将无同。”太尉善其言,辟之为掾。世谓“三语掾”。卫玠嘲之曰:“一言可辟,何假于三!”宣子曰:“苟是天下人望,亦可无言而辟,复何假一!”遂相与为友。

这里的“老庄与圣教”,其实就是“自然与名教”,可见二者的异同问题几乎是整个时代的“大哉问”。“将无同”三字为疑辞,言下之意,“大概相同吧”。阮修这三个字的回答深得王衍的欣赏,后者遂聘请他做了太尉府的属官,时人谓之“三语掾”。而西晋另一位清谈大师卫玠却说:“一言可辟,何假于三!”这等于是说,一个“同”字即可,又何必这么啰唆!这个故事说明,至少在西晋,“名教同于自然”已经成为绝大多数清谈名士的基本“共识”。

当然,这种“名教同于自然”的思想,在学术上固然显得高明通透,落实在行为方式上,弊端却非常明显。最终的结果是,“自然”以“大本大源”的名义不断地占据“名教”本有、应有的空间,从而对世道人心产生负面影响。西晋末年,这一情况变得尤为严重。《世说新语·德行》第二十三条载:

王平子(澄)、胡毋彦国(辅之)诸人,皆以任放为达,或有裸体者。乐广笑曰:“名教中自有乐地,何为乃尔也?”

王澄、胡毋辅之等人属于“贵无”派中的“放达”派,他们沿着“越名教而任自然”的道路一往无前,以至彻底泯灭了“人禽之辨”,他们的裸体狂欢,成了“放达”派名士上演的一出最为丑陋的“真人秀”。乐广的“名教中自有乐地”一语,在思想史上大可注意。宋儒“孔颜乐处”之说,早已在此埋下伏笔。乐广作为一代清谈宗主,其思想底色是颇耐寻味的,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是非常“超前”的。他十分敏感地注意到了,一味放任“自然”颇有沦为“人化物”[11]的可能,所以才用不伤和气的态度(“笑曰”)对王、胡毋诸人加以规劝。或许在乐广眼里,“名教”固然是出于“自然”,但同时又是高于“自然”的。

总之,透过《世说新语》这扇窗,我们看到了“故事版”的魏晋清谈及其发展史的内在理路:“名教出于自然”是以道解儒,于调和中见紧张;“越名教而任自然”是近道远儒,于偏激中显对立;“名教同于自然”则是弥合儒道,于“辨异”中致“玄同”。

换言之,在“名教”与“自然”的思想博弈或者说儒道两家的现实角力中,双方一直是此消彼长、相反相成的,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边倒”的局面(至少在魏晋时是如此)。有人把魏晋玄学看作道家哲学,以为玄学就是为老庄思想“背书”,这样的观点怕是经不起推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