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谈未必误国

清谈误国论

魏晋玄学大抵是围绕“名教自然之辨”这一议题展开,名教与自然的消长又与清议和清谈的起落若合符节。所以,对清谈的历史评价也和“名教”与“自然”在现实政治中的地位相关。大体而言,大一统王朝要比偏安政权——或者说,同一王朝的鼎盛期要比衰落期——对清谈的批判更为严厉些,这应该是不难理解的。这里我先举几个例子。

比如西晋立国之初,大臣傅玄就曾上疏晋武帝说:“近者魏武好法术,而天下贵刑名;魏文慕通达,而天下贱守节。其后纲维不摄,而虚无放诞之论盈于朝野,使天下无复清议,而亡秦之病复发于今。”(《晋书》本传《举清远疏》)这显然是对正始以来“虚无放诞之论”(“虚无”指何晏、王弼,“放诞”指嵇康、阮籍)的严厉批判,等于奏响了“清谈误国”论的先声。“天下无复清议”一句,更将清议与清谈截然对立起来。

傅玄死后,清谈之风死灰复燃,太尉王衍祖述“虚无”,其弟王澄引领“放诞”,二风交织,愈演愈烈,适逢贾后干政,八王乱起,终至西晋亡国。连王衍本人死前都痛定思痛,追悔莫及。《晋书·王衍传》写道:

衍将死,顾而言曰:“呜呼!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戮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时年五十六。

王衍的“曲终奏雅”,正是来自“贵无”派内部的“清谈误国”论。这种论调在清谈蔚为时尚和“装饰品”的东晋一朝,依然此起彼伏,不曾消歇。东晋儒者范宁,承傅玄绪余,也将“清谈误国”的责任归咎于王弼、何晏,认为“二人之罪,深于桀纣”(《晋书·范宁传》)。此外,如干宝、应詹、葛洪、卞壸(kǔn)、江惇、熊远、陈頵等人,皆曾著论对清谈严加批评,流风所及,就连清谈圈内人如桓温、王羲之也不例外。《世说新语·轻诋》第十一条记载:

桓公入洛,过淮、泗,践北境,与诸僚属登平乘楼,眺瞩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衍)诸人不得不任其责!”

桓温年轻时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清谈家,被当时的清谈大师刘惔许为“第一流”人物;一次他和刘惔听讲《礼记》,桓温说:“时有入心处,便觉咫尺玄门。”刘惔则说:“此未关至极,自是金华殿之语。”(《言语》六十四)两相比较,桓温之言会通儒道,兼综礼玄,似乎比刘惔所言更为入玄近道。不过,桓温之为桓温,关键不在清谈,而在其西征北伐、志在光复中原的英雄志业,尽管他也曾热衷清谈,但骨子里恐怕是视清谈为“余事”的,故其把王衍之流视为“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的罪魁祸首,可谓“事有必至,理有固然”。

此条刘注引《八王故事》称:“夷甫虽居台司,不以事物自婴,当世化之,羞言名教。自台郎以下,皆雅崇拱默,以遗事为高。四海尚宁,而识者知其将乱。”《八王故事》的作者卢綝也是东晋人,足见在清理西晋亡国留下的“政治遗产”时,“清谈误国”论是当时大多数士人的“雷同”之见。

当然,也不是没有反对的声音。《世说新语·言语》第七十条载:

王右军与谢太傅共登冶城,谢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王谓谢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给。今四郊多垒,宜人人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谢答曰:“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邪?”

王羲之与谢安一起登上冶城,谢悠然遐想,大有超脱世俗之志。王乃对谢说:“夏禹勤勉国事,手脚长满老茧;周文王政务繁忙,很难按时吃饭,时间总不够用。如今国家处于内忧外患之中,每个人都应为国效力;而不切实际的清谈会废弛政务,浮华不实的文章会妨害大事,这在当前恐怕是不合时宜的。”不料谢安应声答道:“秦国任用商鞅,仅两代就灭亡了,难道也是清谈导致的祸患吗?”

这是关于“清谈误国”的一次重要论辩。谢安的反诘,有力地批驳了“清谈误国”论的简单化倾向,把对亡国原因的探究进一步推向深入。换言之,清谈绝不是亡国的充分必要条件,不能把学术问题作为政治腐败、国土沦陷的替罪羊。谢安的思考堪称高瞻远瞩,发人深省。

不过谢安的辩护并未洗脱清谈的罪名。唐宋以降,对清谈亡国的指摘依旧不绝于耳。如唐修《晋书·儒林传序》说:“有晋始自中朝,迄于江左,莫不崇饰华竞,祖述虚玄,摈阙里之典经,习正始之余论,指礼法为流俗,目纵诞以清高,遂使宪章弛废,名教颓毁,五胡乘间而竞逐,二京继踵以沦胥,运极道消,可为长叹息者矣。”

北宋文学家叶梦得论及竹林七贤优劣时,褒嵇贬阮,竟这样说阮籍:“若论于嵇康前,自宜杖死。”[14]可见其对清谈时代“士无特操”的状况是深恶痛绝的。南宋大儒朱熹亦不以清谈为然,说:“晋宋间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货。渊明却真个是能不要,此其所以高于晋宋人也。”认为清谈虽为汉末节义之风式微所激,但在“东汉崇尚节义之时,便自有这个意思了。盖当时节义底人,便有傲睨一世、污浊朝廷之意。这意思便自有高视天下之心,少间便流入于清谈去”(《朱子语类》卷三十四)。此说虽未提“清谈误国”,其实也隐含这一层意思。

为《资治通鉴》作注的胡三省也说:“正始所谓能言者,何平叔数人也。魏转而为晋,何益于世哉!王祥所以可尚者,孝于后母与不拜晋王耳。君子犹谓其任人柱石而倾人栋梁也。理致清远,言乎,德乎?清谈之祸,迄乎永嘉,流及江左,犹未已也。”

不过总的来说,宋明学术亦尚虚,理学也好,心学也罢,都强调穷理尽性,明心见性,对佛、老及魏晋玄学的形上思辨多有折中,故其对清谈尚有“了解之同情”。

及至清代,民族矛盾加剧,士大夫不得不崇尚名教之义,严明夷夏之辨,学术上亦推崇实学,强调经世致用,“清谈误国”论遂再度抬头,甚至比以往更为激烈。清初大儒顾炎武《日知录》卷七“夫子之言性与天道”条云:

孰知今日之清谈,有甚于前代者。昔之清谈谈老庄,今之清谈谈孔孟。未得其精,而已遗其粗;未究其本,而先辞其末。

同书卷十三“正始”条又说:

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魏、晋人之清谈,何以亡天下?是孟子所谓杨、墨之言,至于使天下无父无君,而入于禽兽者也。……自正始以来,而大义之不明,遍于天下。

这已不是“误国”“亡国”论了,直接是将“亡天下”之罪一股脑儿归诸清谈!

顾炎武显然认识到清议与清谈、名教与自然之消长对于天下风俗的影响,故《日知录》中又设“清议”“名教”二条,前者说:“天下风俗最坏之地,清议尚存,犹足以维持一二,至于清议亡,而干戈至矣。”后者说:“‘晋、宋以来,风衰义缺’,故昔人之言,曰名教、曰名节、曰功名,不能使天下之人以义为利,而犹使之以名为利,虽非纯王之风,亦可以救积污之俗矣。”

与之同时的另一位大儒王夫之也说:“夫晋之人士,荡检逾闲,骄淫懦靡,而名教毁裂者,非一日之故也。……孔融死而士气灰,嵇康死而清议绝,名教为天下所讳言,同流合污而固不以为耻。” [15]顾、王二人的观点,今人可能以为迂腐冬烘,然而在当时,又确有其创巨痛深、不得不然者在焉。

差不多百年之后,清儒钱大昕才在《何晏论》中提出不同观点:

乌呼,(范)宁之论过矣!史家称之,抑又过矣!方典午之世,士大夫以清谈为经济,以放达为盛德,竞事虚浮,不修方幅,在家则丧纪废,在朝则公务废。而宁为此论以箴砭当世,其意非不甚善,然以是咎嵇、阮可,以是罪王、何不可。……自古以经训专门者列于儒林,若辅嗣之《易》、平叔之《论语》,当时重之,更数千载不废;方之汉儒,即或有间,魏、晋说经之家,未能或之先也。(范)宁既志崇儒雅,固宜尸而祝之,顾诬以罪深桀、纣,吾见其蔑儒,未见其崇儒也。论者又以王、何好老、庄,非儒者之学。然二家之书具在,初未尝援儒以入庄、老,于儒乎何损?[16]

这是站在正统儒家经学的立场上,为有功于经学的何晏、王弼翻案,理据甚明,持论甚严。而其于《清谈》一文,又称“魏、晋人言老、庄,清谈也;宋、明人言心性,亦清谈也。……王安石之新经义,亦清谈也。神京陆沈(沉),其祸与晋等”[17],似乎依旧是“清谈误国”论的拥护者。

清谈未必误国

近代以来,西学东渐,国学式微,来自“名教”的压力为之减轻,而“自然”的舒张似乎更受重视。诸子之学于焉大兴,老庄思想因而崛起,大有与经学相颉颃之势。尤其经历“小说界革命”“新文化运动”“白话文运动”之后,传统的“旧文学”被“新文学”挤对,渐渐失去主导地位。与此相应,原本在过去的评价中处于“异端”或“旁支”的文化遗产,似乎因更具有某种与西学对话的“现代性”因素而受到青睐,这时人们对魏晋清谈的理解便与以往大不同了,《世说新语》及其所承载的“魏晋风度”也因此备受关注,重放异彩。相形之下,“清谈误国”论似乎显得不合时宜了。

如章太炎就说:“五朝所以不竞,由任世贵,又以言貌举人,不在玄学。”(《五朝学》)刘师培也说:“以高隐为贵,则躁进之风衰;以相忘为高,则猜忌之心泯;以清言相尚,则尘俗之念不生;以游览歌咏相矜,则贪残之风自革。故托身虽鄙,立志则高。被以一言,则魏晋六朝之学不域于卑近者也,魏晋六朝之臣不染于污时者也。”(《左盦外集》卷九)似乎年代越是久远,彼时之痛痒越与己身无关,便越是能看出魏晋清谈的种种好处来。

1934年,现代学者容肇祖《魏晋的自然主义》一书出版,开篇第一节标题便是“何晏、王弼的冤狱”,在系统梳理何、王、阮、嵇、向、郭等魏晋清谈家的思想后,坚称何、王之思想“实为魏晋间的第一流”,以现代眼光肯定了魏晋清谈的学术思想史价值。而“自然主义”一词尤令人耳目一新,似乎将与“名教”相对的“自然”重新赋能,使其获得了与“西方”和“现代”直接对话的可能性。

1945年,陈寅恪的《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一文发表,文中以陶渊明之思想不似阮籍、刘伶辈之佯狂任诞,亦不如主旧自然说者之积极抵触名教,可以视为一种“新自然说”;又说渊明之为人实“外儒而内道”,“就其旧义革新、‘孤明先发’而论,实为吾国中古时代之大思想家,岂仅文学品节居古今之第一流,为世所共知者而已哉”!陈氏此文虽不无破绽(朱光潜《陶渊明》一文多有驳论,可参看),却颇具学术价值,对名教与自然之关系辨析尤明,尤其以陶渊明这一古今公认的大诗人为“自然”张目,也等于为魏晋清谈做了有理有据的学术辩护。

总之,“清谈误国”论一度十分流行,自有其历史的和逻辑的内在理路,在儒家名教理念和家国情怀的统摄下,如果让“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晋书·刘惔传》),终日谈空说无、不切实际的清谈派占据政治中枢,的确容易带来灾难性后果,如王衍就是好例。但话又说回来,清谈作为一种学术思潮和文化现象,又确实代表了中国哲学演进和突破的一个重要阶段,它不仅推动了中国古代文化由重道德、重伦理、重政治向重思辨、重逻辑、重审美的方向发展,而且,由清谈之风催生出的一种清谈精神和玄学人格,也成为中国士人精神史和心灵史上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别的不说,如果没有玄学思潮与清谈风气,魏晋风度和名士风流恐怕就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了。

更为关键的问题是,以为清谈导致了“亡国”甚至“亡天下”,不仅过分高估了清谈的破坏力,而且也容易避重就轻、转移焦点,以至于如统治集团的奢侈腐化、门阀政治的任人唯亲、国家决策的重大失误等,这些更为重要的原因,反而被有意无意地遮蔽和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