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你好,这个位置可以让我坐吗?
- 封面都好丑
- 8916字
- 2025-05-08 22:33:49
元丰一年,稷央帝林殇在位的第一年,也是最后一年。
腊月廿三,他的生辰,或许亦是死期。
谁都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天下人也都盼着这一天。
只可惜,这位暴君头回好好过个生辰,啪,也没了。
“皇兄,好久不见。”
对面那人身姿挺拔,眉目如画。挥挥手,那群僵在座位上的大臣如蒙大赦,鱼贯而出。
林殇见是他来,懒懒散散往后一靠。
“皇弟,别来无恙。是来为朕庆贺生辰的?来人,赐座。”
顺手捻了颗葡萄送入口中,笑得眉眼弯弯。
既然这世上还有个亲人,还愿意称他一声“皇兄”,那似乎生日变死日也没什么,死在这位皇弟手里也没什么。
毕竟是自己捧出来的。
“皇兄,该让位了。”
林北收剑入鞘,规规矩矩坐在他的对面。语气咄咄逼人,却不见有什么动作。
林殇依旧眯着眼笑,默不作声。旁边的小太监极有眼力见,赶忙捧着玉玺和盖好章的退位诏书,凑到林北跟前。
“王爷。”
林北并没理会小太监,只是极轻地蹙下眉,抬眼望向主位上的人。
“坊间传闻皇兄暴虐无度,如今看来也不尽然,这样背叛旧主的东西,竟也能留到现在?”
他认得这个小太监,这人是林殇救下的,当年他们两个还是相依为命的小可怜,林殇看见这位小德子被其他太监欺负,说是觉得同病相怜,于是替他赶走了那些人。
但他觉得林殇只是想在宫里培养一个“自己人”。
那人托着下巴,静静看着这位自己钦定的“反贼”,只觉得这人别别扭扭的样子有趣的紧。
“小德子忠心着呢。”
见他不接,小太监也不等,把托盘往他面前的桌上一放,迈着小碎步踮到凌殇跟前,又是捏肩又是捶腿,总之是没让那句“忠心”摔在地上。
林北蹙起眉,看不懂自己这位皇兄唱的是哪一出,刚要张嘴再试探八百回合,只听“砰”的一声,原本从内打开的殿门硬是被人从外面踹开。
“殿下!外面的都打服了!这个您打服没?”
人未至,声先到。
上次见这个场面,还是林黛玉初进贾府那一回。
可惜,来的不是恍若神妃仙子的凤辣子,是个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大老爷们。
林殇叹口气,看来这兄友弟恭的戏码注定只能演个开头,他也该收拾收拾,跟下面那些期待他已久的贪官污吏来个双向奔赴了。
“服了服了,不知各位大爷打算给个什么死法?”
林殇站起身,懒懒散散望着台阶下的人。他从高位慢慢走下来,像是要径直迈进棺材里。
林北依旧蹙着眉,仿佛随身携带一路风霜,全都存在他那眉心处的一亩三分地里。
他有些发愣,直勾勾盯着凌殇腰间配着的那块玉。
那玉的成色与品相都差的离谱,说是块石头也不为过,跟这位荒淫无度的暴君很是不相配。
林北抿着唇,抬起手制止了跃跃欲试的下属。
“皇兄身体不好,就留在明思阁养病,无事莫要外出。”
这回轮到林殇愣住了,这算什么?禁足?还是软禁?还有他的身体,这又是哪扇窗户漏出去的风?
“不杀我吗?”
“皇兄还是好好活着吧。”
他活着除了添堵还能有什么用?方便天下万民戳新帝的脊梁骨?还是方便那些野心不小的臭鱼烂虾给他添堵?
只是他嘴还没张开,就被两位不知道从哪个地缝里钻出来的暗卫恭恭敬敬“请”走了。
算了,谁当皇帝谁操心。
他知道宫里的下人惯会看人下菜碟,自己的日子不会太好过。只是没想到,这寒冬腊月,他们竟敢真的半点炭火也不烧,任由明思阁成个名副其实的“冷宫”。
他一向畏寒,只是养心殿的炭火从来没缺斤少两过,因此也没觉得自己这毛病有多严重。今日这么一冻,才恍然想起太医院那句“时日无多”,原来竟是句判词么?
他的后宫空空荡荡,太后也早早被他送走,满宫唯一能称之为“红颜”的,也就是御花园那几朵花了。
仗着没人,林殇蒙着发霉的被子咳了个昏天黑地,小德子着急忙慌打了桶水来,放眼一望,却也没个烧的地方,急的直打转。
“我没要着炭……”
“没事,倒杯水给我吧,有总比没有的强。”
小德子攥着茶杯反复洗了几遍,那架势,活像是要搓下层釉来,这才倒了水,递给他。
林殇接过水,一口饮尽,咽下满口血腥气。
“沁芳阁主殿床底下,有个暗道,通向宫外,悄悄的,好好活。”
“陛下……”
“养不起你啦,快走吧。”
小德子还想说什么,林殇不想听他腻腻歪歪,耍赖似的一蒙被子,大有一副他不走就闷死自己的意思。
哪里想到那人竟也是个倔驴脾气,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我不走!”
林殇被他磨得没法子,一时气急,咳得惊天动地。小德子端着茶杯跪在一旁,活像个缩头鹌鹑。
“您罚我吧,别动气。”
“出去!”
林北就在窗外背着手偷听,听门被轻手轻脚地关上,听屋内那人压抑的咳嗽声,神情复杂。
“明日去给他请个太医,明思阁里也换两个会伺候的来。”
身旁的暗卫有些诧异,抬头看了他一眼。
林北绷着脸,看着活像谁欠了他八百万金子似的,一甩长袖。
“我不日就要登基,自然要让万民知晓我是个仁君,他就算要死,也得死在我登基之后!”
其实就算他不解释,暗卫也不会多问,这些锯嘴的葫芦只会听令行事。这一番话,也不知道是在说服谁。
“等等。”
林北犹豫了半晌,别别扭扭补上一句。
“别让他知道是我吩咐的。”
“林北吩咐的吧?”
能从宫女所出的皇子一步步爬到帝位的总不会是傻白甜,明思阁刚冒出点暖意,林殇就猜了个七七八八。
“为什么?无非是为了仁君的名头,总不能是为了我?”
林殇捧着热茶,裹着新送来的锦被缩在拔步床里,笑着和小德子大谈特谈当今圣上,毫不避讳,嚣张至极。
太医满头大汗,颤颤巍巍给这祖宗把脉,恨不能直接上手堵住他的嘴。
你不要命,别人还要呢!
被议论的本人一门心思在明思阁主殿外扮演木头桩子,跟窗台上毫无绿意的盆景大眼瞪小眼。
太医擦擦汗,刚听了满耳朵的大逆不道就要出来面对本尊,多多少少有些心虚。
“他怎么样?”
“五天总是有的,剩下的,全凭陛下做主。”
这太医倒是个会来事的,五天后,腊月廿八,正是新帝登基的日子,他能吊着人的命吊五天,再之后,可不全凭陛下吩咐?
林北长袖一甩,捞了那将死的盆景入怀,恍惚间竟显出几分温情,轻声道:
“我倒希望他长命百岁,做得到吗?”
太医心里倏然一惊,再回神时,陛下已经走远了。
殿内,小德子端着药碗去而复返,轻手轻脚,生怕扰了榻里那人清梦。
可即便再小心,也架不住这人觉浅。
“滚出去。”
被吵醒的茫然还残留在眼底,就被涌上来的烦躁压过。
“太医院开的方子,有安眠的成分,您喝了再睡,也能睡的舒服些。”
林殇揉揉眉心,爬起来一口饮尽,挥挥手,让小德子滚出去休息。
药很苦,他总是喝不惯。但能让他久违地睡上一觉,哪怕只是一小会,也值得捏着鼻子灌进去。
虽说那药有安眠的成分,可谁知道哪年哪月才能见效?
四下无人,林殇推开窗子,看满院梅花,被寒风吹的瑟瑟发抖。
他从不觉得梅花开在冬日能代表什么所谓“气节”,这是它的命,被上天安排给这没有花愿意来的银装素裹,来点缀这场没有尽头的冬夜。
雪越下越大,压落了一地绯红,与屋内的人四目相对,竟成了个不合时宜的隐喻。
药效慢慢发作,糊住了满脑子的爱恨,连一丝清明都留不下。林殇有些茫然的摸上腰间玉佩,被冰的一哆嗦。
他想,明思阁这样暖和,要是不开窗作死,是不是能活的更久一些?是不是,还能陪那人过个年?
暴君一向任性,深更半夜,窗子被他摆弄的“吱呀”乱响,也幸亏这皇宫够大,够空旷,没人向新帝参他一本。
林殇一向醒的早,活像个公鸡转世,每天天不亮就开始“打鸣”,好似那太阳得从他肺里升起,不咳两声天就亮不起来。
只是以前起得早,好歹还有点事做,现在只能攥着玉佩缩在床榻里面撒癔症。
“公子,陛下说天寒了,让奴婢送些冬衣来。”就在此时,宫女捧着新裁的冬衣,隔着屏风低声传话。
“咳……放下吧。”林殇清清嗓子,收好玉佩,拢拢衣服坐起来。
宫女们低着头鱼贯而入,把叠的齐整的衣裳放在罗汉床的小桌上,又低着头鱼贯而出。
“陛……公子,您试试吗?”
小德子估摸着他的脾气,料想该是消气了,推开门,探头探脑。
林殇一见是他,被子一蒙,又缩回床榻里面。
“不试,你拿走。”
冒着热气儿的小手炉被塞进被窝,试图捋顺这位难伺候的祖宗的毛。
“不要,热。”
小手炉又被平稳地推出来,愤愤地冒着热气。
小德子满脸堆笑,进来不到一炷香,又被轰出去。
“等等!我花呢?!你看见我花没?!”
那盆儿盆景是他刚搬来的时候发现的,虽说半死不活吧,但好歹能添点儿“活气儿”。心里记挂着些东西,总好过整日无所事事,胡思乱想,若是成了历史上第一个把自己“想死”的皇帝,那可真是让人笑掉大牙了。
可那牵挂之一现在没了!没了!
窗外,林北抱着那已经死的不能再死的草,默默无言。
那天见着这花要死,跟着了魔似的,回过神时东西已经在自己的养心殿了。请教了不老少宫女太监,一个个嘴上说的头头是道,结果愣是没一人能救活它。
其实什么花儿啊草儿啊都不重要,他只是想找个名头跟那人说说话。
让史官不能借此给那人抹黑的,让黎明百姓、后世百代挑不出那人什么错处的,跟身份是他的哥哥而不是废帝的那人,说说话。
“怎么办,你主子知道我把你养死了,会不会气的晕过去?”
但草就只是草,草不能回答他的问题。
“陛下,您是批奏折把脑子批丢了吗?”
林殇看着熟悉的盆里,插着的那一枝不伦不类的红梅,有点想笑。
林北放下那盆“花草”,掩着唇轻咳一声。
“你若喜欢这些,等来年开春我给你种一院。”
“免了,红梅也不错,不用等,今儿个就能欣赏着。”
林殇心情颇好的伏在罗汉榻的小桌上,扒拉着那枝红梅,他记得那些新冬衣上,有一件的袖口上也绣了一枝红梅,不知形貌是否相似?
“新的冬衣可试过了?不喜欢就拿去让他们改。”
林殇终于放过那朵被他蹂躏的摇摇欲坠的红梅,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玉佩,直起身子,托着下巴看他,轻笑出声。
“阿北啊,我就在这明思阁里,要那新衣做什么?”
这人轻声唤着他“阿北”而非皇弟,恍惚间他们似乎还是后宫里那两位不受宠的,命运殊途同归的,相依为命的皇子。
可他每句话都犹如杜鹃泣血,字字诛心。
林北猛然意识到,这是他的皇兄,却不再是哥哥了。
他的哥哥死在了那场太子之争,死在囚困皇家之人一生的牢笼里,死在这四四方方的紫禁城。
屠尽皇族登上皇位的是暴君林殇,他的哥哥不在了。
明思阁的炭火确实烧的够旺,好像多年前那场大火穿越时空,要惩罚他当年救下必死之人的恶劣行径。
灭顶的窒息感快要将他淹没,林北忽然站起身,连道别的机会都不留,就匆匆离去。
恍惚间又听见那人在身后轻笑着唤他“阿北啊”,攥紧拳头,脚下步子又加快几分。
腊月廿六,林北一整个白日都没来明思阁,也不知道究竟是马上登基政务繁忙还是在躲着谁,总之是没出现。
只是补品和太医一批一批的往明思阁里进,看得林北啧啧称奇。
“啧啧,看这架势,搞不好我还真能过个年再走。”
林殇终究还是穿上了送来的新衣,懒懒散散靠在门框上,饶有兴致的往外瞧。
“呸呸呸!公子要长命百岁呢,不说那丧气话!”
小德子一路小跑着过来,批了件大氅在他身上,压得他险些直不起腰来。
林殇叹气,“也就你盼着我长命百岁了。”
大概是忽然觉得没了意思,林殇把大氅取下丢给他,转身回屋了。
他其实不喜欢总是躺在床上,他喜欢到处乱窜,喜欢山川湖海。可惜,宫里只有假山假湖,就算修建的再大,也不及天下万分之一。
于是他只好把林北送出去,期盼着这人的眼睛能替他去看。
得知林北在偷偷联络京都官员时,他是欣喜的,这个位置太磨人,他早就撑不住了。然而变法还未完成,这个国家还在风雨中飘摇,他的雷霆手段只引来了百姓的反感与恐慌。他知道自己这个弟弟本性纯良,原本是想送他远离纷争中心,可既然他有野心,有胆魄,有谋略,倒不如推他一把。
林北会是个明君。
他相信他,于是给他放了权,暗中促成他与那些忠臣良将的合作,偷偷把人才塞给他。至于那些蛀虫,就交给他来处理,将死之人,不在乎名声。
林北没让他失望,不到一年就大权在握,而后毫不犹豫杀入长安。
虽说有些地方做的还不够妥当,但他毕竟也才十九岁,对一个孩子的要求不能太高,会有人教他,他总能慢慢学会怎么做个好皇帝。
他会替林北安排好。
林殇手里摩挲着玉佩,跟参禅似的,不知不觉枯坐到月升。
桌上的饭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小德子不知道进来念叨过几回,可林殇就跟老僧入定似的,谁也不利,对外界毫无反应。
林北推开门进来,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心里没来由地一跳。他见不得这人枯木似的,半分生气也无的样子。
快步走上前,将盛着热牛乳的小银壶重重往桌上一磕。
“听闻你今日没怎么用膳?怎么,要饿死自己赎罪?要死也别死在这儿,脏了我的地方。”
林殇回过神来,抬眼看向他,刚眯着眼笑了笑,就被人急不可耐地打断。
“热牛乳,爱喝不喝,但你不许死在这儿。”
说完就走,半分张嘴的机会也不给他留。速度之快,平生仅见,好像只要慢了一步,林殇那张嘴就能说出来什么能止小儿夜啼的恐怖言语。
林殇愣了一瞬,随即笑得开怀,对着已经冲出门外那人喊。
“死不了,哥哥陪你过年好不好?”
说来也好笑,这位暴君堪称传奇的一生,漫长的二十一年,没好好过过一个年,也没好好过过一个生辰。
他这一生都挣扎在生死之间。
不多时,一道别别扭扭的身影顺拐着进来,一言不发,坐在床沿边。
沉默了许久,才憋出来一句“真陪我吗?”
说完又觉得不妥,反悔似的补上一句“谁要你陪?!”
声音闷得像是从齿间碾出来的,恰逢屋外一阵风过,檐角铜铃晃悠着,像是敲碎了那话里的所有伪装,坦露出的一片真心不过“别走”二字。
林殇又笑起来,只要看见这人,他就总有展不完的笑颜,也就只有这种时候,林北才能隐约看到几分这人年少时的样子,他熟悉的样子。
“好,不要我陪。”如愿看到那人瞳孔的细小变化,才不紧不慢的补上后半句。“是我要缠着你,行吗?”
这人就是故意逗他!
“缠着我做什么?看我笑话吗?”尾音轻的像是随着方才那阵风去了,像是对自己的质问,更像要求那人给自己一个答案,哪怕大逆不道,哪怕天打雷劈。
林殇收敛了笑意,死死攥着那枚玉佩,攥着满心的不可言说。
而后叹口气,低下头不再看他。
“不看笑话,看你名垂青史,看你流芳百世。”
林北缓缓吐出一口气,勾起唇角,笑意却融不化眼底寒冰。
“呵,你倒是会替我盘算。”
尾音顿在喉头,咽下半句问不出口的“那你呢”。
林殇又笑起来,还想说些什么,却止不住地闷咳起来。他今日已经说了太多话。
林北不知从哪摸出一块帕子,兜头扔在他脸上。
“别咳断气了。”
他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的案头烛火摇摇晃晃,又在他关门时彻底熄灭。
他们又没有道别,还有当初他送林北出宫的时候,他也没有和他道别。林殇在心里慢慢盘算着。他这人心眼小,爱记仇,他闷闷地想,以后也不要给他道别的机会了。
小德子端着药碗进来,服侍他喝下,说是新的方子,怪不得越来越苦。
虽然苦,倒能让他久违地睡个好觉。
明日新帝登基,后日就是除夕,这人心惶惶的一年终快要结束,人人都盼着这瑞雪兆过的丰年。
宫里到处都喜气洋洋,红绸红灯笼挂的哪哪都是,连带着这明思阁都平添上几分热闹。
林殇掰着指头数日子,还有两天,就是新的一年。这几日京城里的雪一刻不停的下,都说瑞雪兆丰年,那想来林北在位的第一年不会太差。
腊月廿七,林殇罕见地没对着玉佩发呆,小德子给他要来了些红纸和剪刀,他就在屋里剪窗花。是个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以他的水准,这玩意能勉强有个型,那就算超常发挥。
只是实在不算好看,看得他自己都想笑,用来送人自然是不合格的。
林殇翻遍了整个明思阁,忽然发现,他当了一整年皇帝,手里竟然一件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堪称最穷皇帝,没有之一。
唯一值点钱的,也就那块被嫌弃了千百遍的玉佩了,可这个拿出去也只算是物归原主,原主还不见得记得它。而且,他不想送这个,他只有这个了。
收回思绪,林殇忽然失了兴致,将那歪歪扭扭的窗花折好,随手夹进一本书里,缩回床上躺着了。
林北推门进来,瞥见一角红纸,看看床上鼓鼓囊囊一团,抽出来一看,很不厚道的笑出声。
“手艺像幼童。”
林殇扒拉扒拉被子,露出一张脸,看着他。
“我又不会干这个,不过是讨个好彩头。不要了,送你了。”
林北两指夹着红纸,朝他晃晃,像是故意气他似的。
“幼稚,我才不要。”
林殇撇撇嘴,蒙上被子翻个身,背对着他。
“不要就丢掉。”
“扔了多可惜。”林北看看那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轻笑一声,叠好贴身收起。“好歹是你剪的。”
林殇不想理他,只是默默发脾气。伸出手摸向床头的玉佩,正好触到同样伸手要拿那玉佩的林北。
林殇一把掀开被子,把玉佩攥在手里。
“这个不能给你!”
林北的手中途拐了个弯,轻轻按住林殇,又替他盖好被子。
“没要抢你的,躺好。”
见他乖乖躺好,林北才收回手,问出那句从重逢就一直憋在心里的问题。
“怎么一直带着这块玉?”
他的声音很轻,生怕惊扰了什么。
当年他们什么都没有,只是两个宫女所出的,最不起眼的皇子。先帝荒淫无度,后宫里这样的孩子不算少,只是他们两个走的格外近。
也不为什么,无非是话本里一个救一个的老套情节。
那也是一个冬天,那时候他们都还在冷宫里。林北的母亲因为生他时难产而死,同日,贵妃的四皇子出生。那孩子身体不好,整个太医院都断言他活不过十岁,贵妃心急如焚,她入宫快四年,一直都没有孩子,生四皇子的时候又伤及根本,此一生恐怕再难有子嗣。四皇子,是她唯一的寄托。
先帝一心追求长生不老,宫里养着大批所谓“修士”。恰逢此时,一个民间修士找到贵妃,告诉了她一个邪术,用一个跟四皇子同时出生的孩子做替死鬼。而那个修士,只要一个被引荐的机会。
很不巧,林北就是那个倒霉蛋。
又很不巧的是,林殇的生母,正是被这位贵妃所害。
他的母亲没想过飞上枝头变凤凰,但她确实很漂亮,又是包衣出身,在一众浓妆艳抹、设法争宠的后宫中显得清新脱俗。
先帝就像是寻着个新奇的玩具,将她越阶封为才人,她又在短短半年就怀上林殇,一时间风头无两。
可是玩具再新奇也是会腻的,贵妃早就看她不爽,本想连带着林殇一起弄死,却被他侥幸逃脱。
林殇对她一直怀恨在心,又受皇后鼓动,于是在十二岁那年一把火烧了贵妃寝宫,也阴差阳错打断了林北的替死仪式。
他本来没想着逃,反正大仇得报,他此生无憾。
但就在他快晕倒的时候,看见了那年只有十岁的林北。那个因为营养不良而异常瘦弱的孩子一边擦眼泪,一边跌跌撞撞朝他跑来,硬生生把他从鬼门关外拖回来。
那枚玉佩也是那时候林北送给他的,是四皇子随手丢弃的东西,被林北捡回来,原本是想跟宫女太监换块饼吃,却送给了他。
“哥哥。”
记忆中林北幼时的声线与现实重叠,林殇回过神来,冲他轻轻笑笑。
“因为哥哥只有这个了。”
林北长袖下的指尖猛然掐进掌心,明明是让他换钱用的,谁知道,谁知道……
他留了这么多年。
林殇看他僵硬的身形,轻笑着摇摇头,躺下叹口气,“算了,你大概也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
林北猛地起身,背过身去,生怕那人看见他泛红的眼角。
他怎么会不记得,相依为命的那么多年,他怎么会不记得?
“谁记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林殇没再说话,闭上眼睡着了。
林北替他掖好被子,轻手轻脚的合上殿门。
这一觉睡得很沉,一直到半夜才醒,端起桌边还温热的药喝下,又塞了颗旁边的蜜饯进嘴,是他喜欢的种类。
一抬头,就看见原本该是那盆已经死透的盆景的地方,放了一瓶插好的红梅。看得出来,插花之人是个手生的不能更生的初学者,好好一瓶花插得歪七扭八,不过落在林殇眼里,倒是别有意趣。
新的一日,新帝登基,林北一早就被叫走折腾,具体多早呢?别说公鸡了,连林殇都没醒。
林殇今日醒的晚了些,不过精神头格外的好,身子骨从未有一日如此爽利过。
他在那堆新衣里挑挑拣拣,翻出来那件袖口上有一枝红梅的穿上,又找出一件新狐裘披着。推开殿门,眯着眼,细细感受着阳光洒在身上的滋味。
“小德子,陪我出去走走。”
明思阁外果然没有侍卫守着,那所谓的禁足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紫禁城里,林北从未限制过他的自由,只是他自己不愿意出去。
跟巡视似的,林殇一步一步丈量着紫禁城,好像要将这个困住他一生的地方刻在脑子里,下辈子注意避开。
小德子冥冥间感觉到点什么,一句话也不说,默默陪着他,从明思阁走出来,又从另一条路走回明思阁。
他的公子也要从另一条路走回来处了。
林殇搬出来一张躺椅放在院子里,躺上去慢慢晃悠着。
“王德,再问你最后一遍,真的不走?”
小德子跪在他手边,早就哭得泪流满面。
“我不走。”
林殇轻笑着,从怀里摸出两张信纸。
“那再帮我做件事吧,你去养心殿等着林北,把这两张信交给他。我这个弟弟还年轻,有什么事做的不妥帖是难免的,你多帮帮他。”
小德子接过信纸,低下头,泣不成声。
“您教我读书识字,教我兵法计谋,就是为了能有个人替您看着他,好叫他不要太过出阁吗?”
林殇说不出话了,他确实这么打算过,一开始救下他也确实是为了利用,但他从不知道自己竟然这么心软,养着养着就成了真的“自己人”。
“我……”
“公子。”
还不等他说完,王德忽然出言打断他。这是他这一生,第一次做出这种,堪称“顶撞“之事。
王德擦干净眼泪,抬起头,朝他笑笑,一如当年被这人救下时展露的那个一样。
“公子,”他又叫了一遍。“您的交代,我都会完成。外面冷,公子先回屋吧,这两封信,我替您交给陛下。您答应过陛下的,要陪他过年呢,您别食言。”
林殇张张嘴,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叹口气,伸手在王德脑袋上呼噜了两把。
这个也还是个孩子呢,跟他弟弟一样大的年纪。
王德走了,这明思阁就剩下他一个人。他本想回屋去的,可刚站起来,眼前一片漆黑,好像整个世界都在转,他又摔回躺椅。
雪又开始下,下得很大,仿佛永不停歇。
林北突然很心慌,像是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仪式一结束就着急忙慌往回赶,还没到明思阁,就在养心殿门前看见了哭得一抽一抽的小德子。
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疯了一样朝着明思阁跑去。又停在院门外,他不敢推,他还没想好要跟哥哥说些什么,而且他现在一定很狼狈,他哥哥会嫌弃他的。
他的哥哥,他还有哥哥吗?
林北颤抖着手推开门,那人身上落雪如盖,就躺在院子中间正对着门,像是在等谁来。
“哥,”林北慢慢往里走,脚步很轻,怕惊扰了他哥的梦。“下雪了,别躺在这儿……”
林北试探着触上林殇的手背,被温度刺得一激灵,可他手里那块玉却被捂得温热。他不想叫醒他哥,也不想那玉上的温度消散。
“别装死,林殇。”
他的尾音发着颤,轻的他自己都听不见。
林北哽咽着,慢慢蹲下来,指尖探进落在那人身上的积雪里,攥住林殇的衣袖。
“起来。”
为什么不回答他呢?是在怪他每次离开都不跟他道别吗?他听见了,他会改的,他肯定改,但是,但是他不想现在道别。
攥着林殇衣袖的手在不停发抖,林北慢慢把脑袋挨在他的手上,他记得哥哥以前总喜欢揉他的脑袋。
“骗子。”
檐角铜铃响了两声,带着声声破碎呜咽散在风里。
很久之后,林北才鼓起勇气打开那两封信,一份罪己书,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干脆利落认下那些罪名;另一封是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