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橘灯

  • 因果橘
  • 道思存
  • 2422字
  • 2025-04-30 14:17:31

两条烂路摆在那儿。一条,让雅魂飞魄散,啥都留不下。另一条,让他自己永世不得超生,就这么完了。好路?从来没有。

沙鲁克那张脸,皮笑肉不笑的。墨笙低头看自己胸口。那根看不见的黑线又勒紧了,扯得心口一阵阵疼,像有手在里面掏。他突然想起雅,想起她在冰水里抖的样子,想起她最后看他那一眼,眼神里又是怕,又好像松了口气。

他头慢慢抬起来,眼里全是血丝,嗓子干得像要烧着了。他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我认。”

沙鲁克好像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选。他朝站在阴影里的伶瞥了一眼,像是吩咐,又像是提醒:“看好他,也看好你自己那份。”然后才伸手在那黑乎乎的鼍龙壳里一抹,像是变戏法一样,摸出来一块骨头。骨头不大,也就巴掌大小,颜色像深色的墨玉,表面温润,但入手沉甸甸的,压得他手腕一沉。沙鲁克说

:“镇海骨精魄。怎么用,随你。”

说完这话,沙鲁克连人带那份要命的契约、带那个破壳子,就像水汽遇到热锅一样,“滋啦”一声,散了,原地什么都没留下,好像他从来没来过。

墨笙手里捏着那块又冷又沉的骨头,像捏着块烧红的炭。他回到自己那个角落,船舱里还是那股子霉味。他找出那把跟了他多年、用来砍柴劈木头的破刀,对着那块黑骨头,一下一下,又砍又磨。那骨头硬得出奇,比石头还硬。他磨了两天两夜,手上磨出了一层又一层的血泡,旧的破了,新的又起,血和汗混在一起,才勉强把那骨头磨出了个橘子的大概形状,坑坑洼洼的,像个长满了疙瘩的怪胎,难看得要死。伶偶尔会从旁边经过,停下来看一会儿,什么也不说,有一次在他手边放了一块还算干净的破布和一碗浑浊的淡水。

他盯着那个难看的骨头灯笼壳,咬破手指头,挤出一滴血抹上去。血碰着骨头,“滋啦”一声轻响,像油滴在滚烫的锅里。接着,骨头灯就亮起来了。不是平常灯火的暖和颜色,也不是鬼火那种绿幽幽,是一种青白光,稳稳的,看着就让人心里发寒。灯亮那一刻,他感觉心口上那根黑线也跟着一紧,像被这光拉扯着,往肉里又扎深了一点。

从那天起,墨笙就留在了这条鬼船上。成了个半人半鬼的“引渡人”,人不人,鬼不鬼。那个叫伶的女人,也留了下来,没人问她为什么,她自己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待着,继续攥着她那个黑色的小布包,好像她在这条船上,也有她自己的账要算,有她自己的路要走。

白天,船像块死木头漂在水上。墨笙就在船上,跟独眼龙老大学干活,补帆,刷甲板,跟另外几个船工一样,脸上没啥表情。到了晚上,他点起那盏骨头“橘灯”,那是他用血汗换来的。灯光邪门,照得出那些鬼身上的念想。有的鬼身上是粗黑线,像墨沾上去的,一道道缠得死死的,那是恨,是罪。有的鬼身上是细线,比蛛丝还细,飘着往远处去,眼看要断了,那是人,是事,是生前放不下的。

他得跟这些鬼打交道。听他们翻来覆去地唠叨自己生前的那些破事,那些鸡毛蒜皮的恩怨,那些死都放不下的怨恨和不甘心。一遍又一遍,听到他自己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听到他麻木得像块石头。听得多了,有时候那些鬼自己说着说着,也觉得没劲了,好像那点执念被磨淡了,缠在身上的线就松了,鬼影也就慢慢散了。这活不好干,比挨刀子还磨人。伶有时候会站在旁边,不说话,就那么陪他一起听着,偶尔会指点一下某个鬼魂身上特别隐晦的契约印记,像是在分担一点他身上的重量,又像是什么都没听见,只是在完成自己的某个差事。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分不清白天黑夜,也分不清是船在走,还是时间在走。十年,好像很长,又好像只是一眨眼。墨笙从一个愣头青变成了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脸被海风吹得又干又硬,像张粗糙的砂纸。船上的鬼魂在背后偷偷叫他“橘灯船商”。独眼龙船老大有一天不见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人在意,伶说看到他一个人走下船,上了一片漆黑的海岸,头也没回。也许是他的“引渡”契约到期了,也许是去了另一个更深的地方。

墨笙那盏坑坑洼洼的骨头灯上,不知什么时候,缠上了一层细金丝。金丝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亮。送走一个鬼,灯上就多一缕金丝,细得看不清。灯光也不再是原先那种惨白的青色了,慢慢有了点暖和气,虽然那点暖气还很小。

在灯光里,他又看见雅了。一开始只是个模糊的、湿漉漉的影子,在灯光边缘瑟缩着。后来,随着金丝变多,她的影子慢慢变得清晰起来,身上的水渍不见了,脸上也有了点血色,眼神安安静静的,不再是以前那种惊恐和茫然。她不哭了,也不再发抖了,就那么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在温暖起来的灯光里看着他。

又是一个下着冷雨的晚上,船停在一片黑得像墨汁的海面上,风呜呜地刮着。墨笙没有点那盏骨头灯,他找出几片普通的橘子皮,扎了个小小的、很简陋的橘灯,在里面点了一根蜡烛。

他走到船边。那盏橘灯,小小的,亮着一点暖光。他轻轻把灯放进冰冷的海水里。灯漂走了。黑漆漆的水面上,留下一条细小而抖动的光。

水面被烛光照得蒙蒙亮。一个女人影子,穿着一身新红嫁衣,慢慢地、慢慢地从水里上来。那红嫁衣,红得像火,上面是金线绣的鸳鸯。就是她做梦都想要的那件。是雅。她长大了,脸上笑着,很安详。再也不是那个在水里害怕发抖的小丫头了。

她朝着船头的墨笙,深深地弯下腰,拜了下去。很慢,很郑重。

墨笙站在船头,任凭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伶也站在他旁边,手里依然攥着那个小布包,静静地看着水面上那个红色的身影。

雅直起身,最后看了墨笙一眼。那眼神,是感激,也是放下了。她转过身,踩着水上那道光。小橘灯照出来的光带。她一步步走远,走进雨里,走进黑夜里。身影模糊了,不见了。水上那盏小橘灯,也漂远了。一个浪打过来,灯翻了,灭了。

轮回去了。终于去了。

墨笙站在船头。海风吹着他花白的头发,吹乱了。他脸上没表情。不哭,也不笑。他就那么站着。看着雅消失的地方。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才慢慢转过身。伶还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影子。两人谁也没说话。他默默地弯腰,捡起身旁那盏缠满了细密金丝、发出温暖却微弱光芒的骨头橘灯。甲板湿漉漉的,映着灯光。前方的海,还是那么黑,望不到头,像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船,又要走了。他的路,他和伶的路,还长着呢。这债,得一直还下去,直到他们也变成这船上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