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鬼船

  • 因果橘
  • 道思存
  • 2437字
  • 2025-04-30 11:25:00

墨笙在码头上烂泥里滚了两天,口袋里那几个硌得慌的铜板都快被手汗捂化了,才找到一条破船,看着就像马上要散架的那种,船老大居然点头肯带他。船老大是个独眼龙,脸上坑坑洼洼的,像被盐碱风干的老树皮。剩的那只眼睛,浑浊得很,看人像看块石头。船钱要得不多,但条件是墨笙得在船上干活,拿力气抵账。墨笙还能说什么,有力气总比没命强。

船有个名字,叫“浮生号”。这名字听着就悬乎。船板烂得像是随时会踩空掉进海里,船舷上糊满了硬邦邦的海蛎子壳,锋利得很。甲板缝里渗着一股子鱼腥味,混着木头沤烂了的馊臭,闻着让人反胃。墨笙背着他那个寒酸的小包袱,一脚高一脚低地上了船。他看见那个叫伶的女人也在船上。她是怎么上来的,他没注意。她也没看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衣裳,手里紧紧攥着个小小的、看不出材质的黑色布包,像个影子似的,自己找了个没人注意的角落缩着,不动了。

日头底下,“浮生号”还像条船的样子。太阳毒得很,晒得甲板都烫脚。独眼龙老大正吼着让人干活,起锚,拉帆。嗓子哑得厉害,声音像破锯子在锯木头,难听。风吹过来,全是海水的咸腥味儿。船上还有几个顺路搭船的,不多,瞧着都是一副穷途末路的样子,生意赔光了,活不下去了。都耷拉着脑袋不吭声,脸上就写着“倒霉”俩字,各顾各的,互不搭理。

可天一黑,这船就变了味儿。

太阳刚一头栽进海里,最后那点红光还没散干净,船上就弥漫开一股子冷气,是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的那种冷,像是整条船刚从冰窖里拖出来。白天的那些响动,呼喝声、脚步声,一下子都没了。船老大和那几个船伙计,一个个都跟哑巴了似的,低着头干手里的活,眼神飘忽不定,不敢跟人对视。连海浪拍打船帮的声音,听着都变了调,呜呜咽咽的,像是水底下有无数人在哭丧。

墨笙找了个背风的角落缩着,把包袱抱在怀里。半夜里,他被冻醒了,骨头缝里都冷飕飕的。他想去船边撒泡尿。借着天上那点惨淡的月光,他看见甲板那头有几个人影,淡得像烟,风一吹就要散了似的。他看见一个影子,递给另一个影子一块东西,好像是红色的,有点像块玉。接东西的那个影子手一抖,那玩意儿没拿稳,掉进了黑漆漆的海里。墨笙眼尖,看得清楚,那东西一沾水,红光立刻就没了,像被水吸走了一样,沉下去的时候,他看见那是一截手指头骨头,白森森的。骨头沉下去的地方,水面上好像还慢悠悠地冒了个泡,然后就什么都没了。

墨笙激灵一下,尿意硬生生憋了回去,后背的汗毛一根根全竖了起来。他娘的,这船,是鬼船。他这才咂摸明白,这“浮生号”,渡的根本就不是活人,是死人。

他心里一阵阵发毛,手不自觉地摸了摸怀里的包袱。里面还有他从老家带来的几个橘子,是路上预备着填肚子的。他掏出一个,借着船舱里漏出来的一点昏黄的灯光一看,头皮更麻了。

白天还好好的、黄澄澄的橘子,皮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浮出来一张人脸的轮廓,那五官痛苦地扭曲在一起,嘴巴张着像是在无声地嚎叫,仔细看,那脸上的皮肉好像还在微微抽动。他手哆嗦着,几乎拿不住,一用力把橘子掰开,一股带着土腥气的、冰冷的白气冒了出来。橘子瓤里的那些白筋,乱糟糟地缠在一起,竟然凑成了一个字——“冤”。他用指尖碰了碰那个“冤”字,比橘子皮其他地方都要凉,是那种浸骨的凉。

他娘的,果然是这东西作怪。墨笙心里骂着。抬眼的时候,瞥见那个叫伶的女人正瞅着他手上的橘子皮。她的眼神很静,跟水面似的,不起一点儿浪花。就看了一下,她就若无其事地转过脸,去看外面黑洞洞的海了。

独眼龙船老大提着个油灯过来了,灯光忽明忽暗。他走到桅杆那里停下了。桅杆上有些刻痕,奇奇怪怪的,说不清是符咒还是划杠计数。

他把灯往那锈铁钩上一挂,就背过身去,面朝外面黑漆漆的海。嘴巴动着,咕哝着什么话,声音又低又含混,可墨笙还是勉强辨出了几个字:

“东海路远……各安天命……因果自担……”

听见这几个字,墨笙心里“咯噔”一下。这独眼龙船老大,他全明白!他就是吃这碗饭的!

接下来的日子,墨笙更不敢睡死了。他像只受惊的老鼠,缩在角落里,竖着耳朵听着船上一切细微的动静。

又过了一夜,墨笙又被冻醒了。他睁开眼,看见船舱角落里那个书生模样的鬼魂,还坐在老地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长衫,呆呆地坐着。这次,他正直勾勾地盯着墨笙放在铺边的那个小竹筐,筐里装着剩下的几个橘子。

“你……你手上这橘子皮……”旁边那个一直不吭声的书生,忽然开了口。他声音飘得很,像一股子青烟,还带着水汽儿。“是……是不是……洞庭湖那边的?”

墨笙心里猛地一跳,他想起账本上的“洞庭阴司”。他没敢多说,含含糊糊地

“嗯”了一声。

书生看着那些橘子,那张青白的脸上露出了很伤心的神情,像是要哭出来,喃喃地说:“洞庭红……洞庭红……我娘子……我娘子生前,最喜欢吃这个了……她说,等我中了举,回家时,就买上一担……”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听不见了。

墨笙想起以前在码头听跑船的说过。几年前,这片海上是沉过一条船,死了不少人。里头有个年轻举人,说是回家报喜的,尸首都找不着。看眼前这书生样子……八成就是了。也不知是欠了债,还是心里放不下什么事,魂留在了海上,上了这条鬼船。

没等墨笙想明白,书生话音一落,人影就散了,跟烟似的,说没就没。地上空落落的,空气里好像多了点湿霉气,不仔细闻都闻不着。一转眼,那个叫伶的女人又站在那儿了,离得不远,跟个闷葫芦似的,手里紧捏着她那个小黑包,静静看着这边,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墨笙呆住了。他慢慢爬过去,在书生刚才坐着的那个铺位枕头边,摸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是一把小小的铜锁,锈得很厉害,但能看出是把鸳鸯锁的样式。锁身冰冷刺骨,像是刚从深水里捞出来不久。

他手里捏着那把冰冷的、死沉的鸳鸯锁,看看空荡荡的床板,再看看自己筐里那些浮着人脸、瓤里有“冤”字的橘子,心道:完了,上了一条贼船,下不去了。船上是欠债不还的鬼,他也是欠债不还的人的后代。大家都是一路货色。这些鬼,这些橘子,可能才刚开始。那个伶呢?她是什么来头?黑包里藏着什么?她搅和在这事里了吗?他啥也不知道。就感觉这破船正往前开,水越来越黑,天越来越冷,前头什么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