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第九天,陈星儿站在老宅后墙前,雨水顺着坍塌的瓦当滴落,在双生树斑驳的树干上划出银线。这棵半死的杂木已有十七年树龄,却在她七岁后再未抽过新芽,树皮上的刻痕“星儿别怕“与“小月在这“被青苔覆盖,像两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铁盒在掌心发烫,盒盖上的缺角星星正对着树干上的浅刻。星儿伸出食指,沿着“星儿别怕“的笔画滑动,指甲缝里嵌进的青苔带着铁锈味——和铁盒里的糖纸、日记本的蓝墨水,有着相同的腥甜。当指尖触到“小月在这“的深刻时,树皮突然裂开道细缝,露出半截生锈的发夹。
发夹内侧的“月“字刻痕已经模糊,却像把钥匙,瞬间拧开记忆的阀门。星儿看见七岁的自己蹲在树旁,奶奶的银发簪在阳光下划出弧线:“星儿的头发要扎成双马尾,姐姐的发夹要藏在树洞里,这样风雨来了,你们就不会走散。“那时她不懂“姐姐“是谁,只记得奶奶说话时,树影在她皱纹里摇晃,像极了双生树的年轮。
发夹的铁锈蹭到指尖,星儿后颈发烫。日记本里夹着的糖纸突然滑落,背面的“姐姐不爱吃甜“旁,不知何时多了幅小画:穿蓝布衫的小人正把发夹别在短发女孩头上,发夹的弧度与树洞里的这个完全一致。她突然想起,母亲缝的蓝布补丁内侧,也有个相同的“月“字,针脚细密如树的根须。
“吱呀“一声,老宅木门被风吹开。邻居张奶奶拄着拐杖站在门口,雨伞边缘的水滴在地面砸出小坑:“回来啦?“老人的目光落在星儿手中的发夹上,喉结滚动着像咽下块树皮,“你奶奶走前说,树洞里的东西,要等星儿能分清梦和现实时再拿。“
发夹的锈迹在雨水中化开,露出底下的银白。星儿想起奶奶的银发簪,断口处的弧度与这个发夹的尾端完全吻合——原来七年前在棺木前消失的簪尾,早就藏在了树洞里,和小月的发夹一起,在潮湿的树皮下,等了她十年。
“你姐当年就爱把发夹藏这里。“张奶奶的声音突然轻了,像怕惊醒树洞里的影子,“五岁那年,她蹲在树下刻字,说要让星星和月亮永远住在一起。“老人转身时,星儿看见她竹篮里放着双红布鞋,鞋底绣着小小的“月“字,和发夹内侧的刻痕,和糖纸背面的月牙,都是同一个写法。
树干突然发出呻吟,一块树皮剥落,露出里面藏着的铁盒。星儿认出那是和她手中同款的容器,盒盖上的缺角星星与残月在雨中发亮。撬开生锈的锁扣,里面躺着半张照片、几页碎纸,还有缕枯黄的头发——和奶奶的银发簪,和母亲的蓝布衫,有着相同的灰白。
照片上是两个三岁的小孩,左边的穿着蓝布衫,右边的攥着糖纸,背景里的双生树刚冒新芽。星儿盯着右边小孩后颈的月牙形胎记,突然发现那不是自己,而是另个与她长相相同的女孩——那个在日记里被称为“姐姐“,却从未出现在记忆中的存在。
碎纸上的字迹已经模糊,却能辨认出“2012年 7月 14日“的字样:“小月的发夹掉进树洞了,星儿说要帮她找,可雨太大了......“后面的字被雨水洇透,只留下个蓝色的泪滴。星儿后颈的胎记突突直跳,终于明白为何每次摸到发夹,都会闻到薄荷味——那是小月临终前,奶奶给她擦手的薄荷皂味道。
“该回家了。“张奶奶的手搭在星儿肩上,体温透过雨衣传来,比母亲的手要暖些,“你爸当年抱着小月冲进雨里时,树上的发夹还在滴水,像极了星星掉下来的眼泪。“老人转身时,红布鞋的鞋底在泥地里留下“月“字印记,和树洞里的发夹,和铁盒里的糖纸,共同拼出个完整的月亮。
回到家时,母亲正在缝补蓝布衫,针尖在布料上划出双生树的轮廓。星儿盯着她手腕内侧的淡蓝色胎记,突然发现那和发夹的弧度、树洞的刻痕、自己后颈的印记,都是同一个形状。发夹从口袋里滑落,“当啷“一声砸在地板上,母亲的手猛地一抖,线轴滚到星儿脚边,露出里面藏着的诊断书——2012年 7月 15日的记录,“陈星儿,7岁,诊断为创伤性解离,次要人格'月儿'形成“。
“你奶奶说,发夹是双胞胎的信物。“母亲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花,“小月走的那晚,她把发夹塞进树洞,说这样星儿的梦里,就会有姐姐帮她梳头。“她抬起头,眼角的泪光比雨水更亮,“后来你总说梦见穿蓝布衫的女孩,我才知道,月儿把自己活成了小月的样子。“
星儿摸着发夹上的“月“字,突然想起日记本里的每幅插画,蓝布衫小人的发间,永远别着个相同的发夹。原来月儿不是姐姐,是她用记忆碎片捏成的保护壳,藏在双生树的年轮里,藏在每个她害怕的夜晚,用发夹别住即将散落的勇气。
深夜,星儿翻开日记本,2012年 7月 14日的残页在台灯下显形:“小月的手好冷,像双生树的树汁。她把发夹塞给我,说'给星儿',然后就睡着了。“旁边的插画里,穿蓝布衫的小人跪在树下,发夹的影子投在地面,变成个小小的月亮。
防盗网传来雨珠坠落的声响,星儿把发夹别在日记里,糖纸背面的月牙正好对着“月“字刻痕。她突然明白,树洞里的锈发夹,铁盒里的糖纸,母亲的蓝布衫,原来都是奶奶设下的路标,指引她在十七年后的雨季,找到那个藏在心里的、穿蓝布衫的自己。
她不知道,此刻在城市另一头的建筑工地,父亲正盯着安全帽上的蓝丝带发呆,后颈的伤疤又开始作痛。他想起 2012年的暴雨夜,小月的发夹掉进树洞时,双生树的枝叶正在头顶哭泣,而怀里的星儿,正用左手在他掌心画着双生树的轮廓,像在给未来的自己,留个回家的暗号。
日记本的最新页,星儿用黑笔写下:“2022年 5月 4日雨树洞里的发夹带着奶奶的温度,上面的'月'字,是小月留给我的星星。原来月儿不是从树里长出来的,是我把小月的发夹、奶奶的簪子、还有所有没说出口的话,都藏进了心里,长成了另一个自己。“停顿许久,她又用左手在旁边画了个别着发夹的女孩,脚下的双生树正在发芽,树洞里的发夹闪着微光,像颗落在泥土里的星星。
雨珠打在防盗网上,发出细密的响。星儿没看见,在日记本的夹缝里,那张褪色的糖纸正悄悄舒展,边缘的波浪线渐渐变成发夹的形状,轻轻别住每一页时光,别住每个被雨水打湿的夜晚,别住两个永远分不开的、在树洞里藏着发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