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福贵

许多年后,当杨百川受邀到燕大百年讲堂回忆先锋文学的发生时,他注定会回想起和陈秀芳坐在临江县柏林坝下湾大队的坝子里,斑斑点点的树影在脸上摇晃的那个下午。

二人一直聊到天麻麻黑。后来张虹也端了根竹篾板凳坐在旁边,偶尔也发表一点自己的见解。

陈秀芳提了很多有建设性的意见,大到整体架构,小到对话、细节。

陈秀芳的嗓音在他的脑海里打转:

为什么不用第一人称呢?直接袒露投机倒把者内心的挣扎、痛苦、纠结、迷茫,最终展现其被理解的扬眉吐气,这样不是更能打动读者吗?

陈潮生的形象是不是有点扁平化?把投机倒把者塑造得这么伟岸,是不是有点不太真实?有那种铤而走险为民谋利的人不假,但大部分不都是为了追逐暴利?

结尾也太老套了,为什么要让大家都理解陈潮生,甚至安排一个县长充当“救世主”?不能让他被时代的车轮碾碎吗?

……

其中的许多他写的时候都想过,毕竟他是从四十年后穿越回来的,80年代的新鲜玩意早被后世的作家写烂了。

可他总是自负地揣摩读者,以为他们没法接受,便主动放弃了某些能写出新意的点。

现在他明白了,只有写不出来的作者,没有读不明白的读者。

回到酒厂时,已经夜深人静。他踩着昏黄的路灯往家里走,脑子里还盘旋着和陈秀芳聊天的内容。

但越想着,那些对话就好像越发遥远、模糊,而陈秀芳那张不大完美的面庞却越来越清晰。

他的脑海里闪烁着那两片不断翻飞的薄唇,那双认真的眼睛,那些象征着青春的粉刺,那条在夕阳里被漆成乌金色的长辫子。

他忽然很想伸手去摸一摸那根粗壮、油亮、健康的辫子,检查一下那里面是否长满了血管。

也许用剪子的刃轻轻一磕,就会飙射出热腾腾的鲜血,就像《生死疲劳》里的黄互助那样。

这念头使他分泌出丰富的唾液,咽下去又分泌出来,像泉水一样源源不绝。

他心不在焉地打开家门,母亲韩家书迎上来,接过他的挎包:“啷个没去接幺妹?”

杨百川说:“我去了柏林一趟。”

韩家书忽然压低声音:“酒,啷个只送出去一瓶?”

杨百川有点心虚:“厂长没在。”

韩家书笑眯眯地说:“书记收了?那应该没得问题了。”

杨百川感到后颈如针扎般刺痒,用手一摸,原来是渗出了一层毛毛汗。他轻轻摆了摆头。

韩家书嘴角的笑意一下冻住了:“啥子意思?”

杨百川盯着母亲疑惑的面孔,顿了顿,说:“给贺萍了……”

韩家书眼珠子要迸出眼眶似的,惊叫道:“啥子诶?!贺萍?哪个贺萍?那个狐狸精?!”

杨百川心里一凛,知道母亲会有反应,但没想到反应会这么大。

心底的悔意像沸水一样慢慢地涨起来:我真傻,真的,哪有人向秘书行贿的……

“妈,啷个了?”幺妹已被韩家书的大呼小叫吸引出来,扒着门框探出半个身子。

韩家书脸上又硬生生挤出笑容,甩了甩手:“没得事,没得事,去看书嘛。”

待百云转身进了屋子,韩家书一手扭住杨百川的手腕,咬着牙低声说:“你娃疯了!走,去找那个堂客要回来。”

杨百川一听,连忙甩掉母亲的手:“送都送出去了,还要得回来?贺老师说了她有办法……”

话音还未落,韩家书就像要蹦起来似的:“你还喊她老师?!老子宁愿你老汉儿在鸡圈(监狱)里蹲着出不来,也不想靠那个堂客的下三滥手段!可惜了一瓶好酒哦!”

杨百川不知道她们之间有什么纠葛,不搭理母亲,想往屋里钻,却被韩家书双臂一张,拦住了去路:“去,给老子要回来!”

杨百川见韩家书双眼瞪得溜圆,悻悻地退到门外,也不打算再跟她多费口舌,干脆往楼下走去。

渝城的七月,即便到了晚上,也不会下凉。

走在软塌塌的柏油路上,热气顺着脚杆往上攀,从衣服下摆灌进怀里。

空气里弥漫着酒糟味,混合了一丝泡桐花的清香。

他当然不可能去贺萍家把酒要回来,多丢人。

他漫无目的地在厂区里转悠,脑海里思索着那篇小说的内容。

他忽然想到一个需要改动的细节,在身上摸了摸,当然没有笔,挎包也早在进门的时候递给了母亲。等他想到这些时,人已经快走到酒厂的大门。他突然灵机一动,孙伯伯那儿肯定有笔啊。

门卫老孙雷打不动地听评书,仿佛永远也不会腻。见有人来,他把声音调小:“诶,小杨,你咋个来了?”

杨百川胡诌说他晚上吃的太撑,出来散步消消食,想到小说情节了,又没带笔,想来借支笔。

老孙登时恭敬起来,从挂在床头的衬衫胸兜里掏出支钢笔,两指夹着笔杆递过来,就像是递了根卷烟。

竟然是一只“派克”,墨绿色的漆被磨得露出铜底,看起来年头不短。

杨百川说:“这是个老东西了哟。”

老孙咧嘴微笑,脸上尽是得意之色:“是该退役了!从日本鬼子手头缴的。”

杨百川心头一惊,不知道这老孙竟还是参加过抗战的老兵,心底升起一阵敬意。

“孙伯伯,我可以到里面写不?”

老孙一听,连忙说:“可以可以。”转身给杨百川开门。

评书的声音在身后嗡嗡响着,成了背景音的一部分。杨百川边改稿子,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老孙聊过去的事情。

他才知道老孙原来有这么多故事。

老孙原名德贵,原是豫北一带的人。但他那一口地道的四川话,却一点也听不出破绽。

他是一九一几年生人,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是什么时候。

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母亲匆匆改嫁,他是由叔父拉扯大的。

1938年参军,台儿庄战役时,从鬼子军官的兜里掏出了这支派克,就一直跟着自己走,从不离身。

四三年返乡,村子没了,叔父也不知所踪。遂背井离乡流落重庆,靠拉黄包车度日,右腿被美军吉普撞残。

一二十年间,在各种活路之间辗转,挑粪、糊火柴盒、码头工、拉纤……什么都干过。

60年代在供销社偶遇了一个当年的战友,那小子已经混成了临江县委的干部,见他孤老无依,县酒厂的保安岗正好有个空缺,便把他安排来这里。

杨百川越听越觉得难过,这分明就是翻版的福贵。

天花板上的钨丝灯泡放射出黄疸病人似的晕光,照进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填满了他脸上深邃的沟壑,使人想到那幅著名的油画《父亲》。

杨百川一直在那里写到后半夜。老孙出去溜达了一圈,回来无所事事,杨百川就让老孙眯一会,他帮忙看着。

直到换班的人来,杨百川才告辞,天边已翻起鱼肚白。

他径直往邮局走去。

一夜没睡,他不觉得困,反而兴奋异常。

他按照陈秀芳的建议,将整篇小说改成了第一人称,写到后头把自己都代入进去了,只觉得路实在太难走了,又把自己当成了一个为民忧心、披荆斩棘的英雄。

他并没有把结尾的大团圆改成悲剧,因为他自己写得太难过了,不想让主人公看不到前方的路。他写的是改革文学,总得留个盼头不是?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我们面前困难还多,不可忽视。我们和全体人民团结起来,共同努力,一定能够排除万难,达到胜利的目的!

他始终信仰这句话。

到了邮局,杨百川从裤兜里掏出一叠汗津津的毛票,买了八分钱的邮票和两分钱的信封,填信息时却犯了难,忘了问市作协的地址。

柜台后面是个跟韩家书差不多岁数的女人,蓄短发,正用指甲钳修着小拇指,头也不抬:“嘿,我还没看到过这么好笑的人。你要寄信,啷个会不晓得寄给哪个?”

杨百川想了想,又掏出五毛钱,说:“同志,麻烦给我本《十月》。”

他想到杂志的扉页上大概会有投稿地址和联系方式。

在三秒钟之前,杨百川还没打算直接莽国刊。

他原本要说的是《渝州文艺》,这是他们市里的文学杂志,扉页上的地址大概就是市作协的位置,到了柜台边却临时改了口。

为什么不能有点野心呢?先投水平最高的,被退稿了,就降档次再投。大不了多试几次。

这可是80年代,大部分杂志都缺好稿子,万一被他撞上了呢!

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另一方面,杨百川虽然年龄没变,但明显感觉穿越后的身体要好得多。

穿越前,他经常犯困,又时常腰酸背痛,年纪轻轻就频繁出入盲人按摩场所,浑身“现代病”。

穿越到这个没受过手机荼毒、经常出外勤的身体里后,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健康。胃口好,视力佳,身材匀称,腿脚便利,脑袋灵光,熬一晚上一点不困,一宿就能改出一篇小说。

这条件,这身体,有太多试错的可能了!

柜台里那女的不紧不慢地找了一本《十月》,递给他,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男人翻开扉页,把上面的地址抄在了信封上。

女人瞪大双眼:“你,你要寄给《十月》?”

杨百川点点头。

女人忽地换了一副面孔,谄媚地笑着:“同志,你是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