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战争与财政(财之道丛书)
- 徐一睿
- 5633字
- 2025-04-24 19:57:50
第一章
地缘政治的衰落与复兴
理想的终结,历史的回归
一、地缘政治学的复兴与当代国际动态
地缘政治学这门古老的学问在全球化程度加深和技术大发展的今天重新得到关注。这一理论在冷战结束后不久似乎被边缘化了,似乎成了过时的观念,但最近的国际政治动态再次证明了它的重要性。
在冷战结束后的20多年中,特别是在西方国家,地缘政治学似乎逐步被气候变化、人权、法治和贸易自由化等全球议题所替代。人们乐观地认为我们正在进入一个更开放、互联的世界,国家间的界限将变得模糊,军事力量的对立将不再是国际舞台的主要议题。但这种想法只是一时的错觉。随着新兴大国的崛起和老牌强国的复兴,地缘政治学再次成为国际舞台上的核心议题。美国、俄罗斯、中国、欧洲、日本、印度和伊朗等国家和地区在其领域内展示了强大的影响力,争夺资源、战略位置和政治影响力,这些都是地缘政治学的核心。
沃尔特·拉塞尔·米德(WalterRussellMead)在《地缘政治学的复兴:修正主义力量的复仇》一文中对此进行了深入探讨。(1)他指出,那些对冷战后的世界充满乐观的人们现在对复杂的国际形势感到迷茫,因为他们忽略了美国在1990年代初所享有的独特地缘政治优势。在那时,美国在欧洲、中东和亚洲都取得了显著的影响力,这为其全球霸权的建立创造了条件。许多西方观念错误地认为,冷战结束后美国的世界支配地位是因为自由民主主义战胜了苏联的社会主义。他们以为这一胜利不仅标志着社会主义的终结,也意味着地缘政治学的结束。然而,地缘政治学始终是国际政治的核心要素,只是有时会被其他议题所掩盖。
21世纪初的10年里,欧洲、中东和亚洲的地缘政治局势表现出明显的不稳定性。米德指出,这种不稳定性背后,是俄罗斯、伊朗和中国这三个重要的国际大国在努力挑战和修正冷战后的国际秩序。他认为,俄罗斯渴望恢复苏联时期的辉煌和影响力,重塑其在国际舞台上的地位;伊朗有意控制中东地区,取代沙特阿拉伯等逊尼派国家,成为地区霸主;中国则希望减少美国在亚洲的影响力,重新确立其在该地区的优势地位。尽管在许多问题上存在分歧,这些国家在反对美国领导地位上有共同的立场和目标。然而,米德关于地缘政治复兴的观点并非没有人提出异议。著名的自由主义国际政治学者G.约翰·伊肯伯里(G.JohnIkenberry)在其文章中对米德的观点提出了尖锐的批评。(2)伊肯伯里认为,米德高估了这三个国家挑战美国领导地位的力度,并低估了美国的综合国力。
首先,伊肯伯里指出,尽管米德对这三国可能在欧亚大陆形成对抗美国的势力表示担忧,但他没有充分考虑实际情况。虽然美国可能已经过了霸权的顶峰,但不论在军事、经济还是技术领域,都保持着压倒性的优势。从地缘政治的角度看,美国的地理位置、资源和盟友网络领先于其他三国。其次,伊肯伯里认为米德对这三国合作可能性的乐观看法并不现实。实际上,这三个国家在许多关键地区和议题上存在分歧和对立,如叙利亚、乌克兰等,这阻碍了它们形成有效的反美联盟。最后,伊肯伯里强调,“自由的国际秩序”更具有吸引力和韧性。许多国家,包括一些大国,仍然认为维持这种秩序对他们的国家利益有益。因此,尽管面临挑战,“自由的国际秩序”依然有望得以延续。
在国际关系论坛中,伊肯伯里因其深刻的思考和独特的见解而备受瞩目,尤其是在对米德关于美国主导的世界秩序终结的观点提出批评时,展现了自己对地缘政治的独到理解。他的文章《地缘政治的幻想》虽然看似否定地缘政治,但在深入分析后,人们会发现他实际上是在强调地缘政治在某些情境中的必要性和价值。
首先,必须认识到美国的地理位置赋予了其独特的战略优势。广阔的太平洋和大西洋环绕着美国,使其与主要的竞争对手没有直接的陆地接壤。这一点在20世纪让美国得以在相对和平的环境中发展其经济和军事力量。随着冷战的结束,美国没有遭遇其他大国的直接威胁,自然而然地成为唯一的超级大国。
这种地理上的隔离,不仅在军事上为美国带来优势,而且在经济和文化上也为美国创造了无数机会。美国通过与欧洲、亚洲和中东的交往,确保了其经济利益和政治影响力。这也是美国历来支持开放政策、反对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的原因。美国提倡的所谓“普世价值”观,如自由、民主和人权,实际上是其外交政策的一部分,目的是创造一个友好的国际环境。
米德认为美国在享受这种自由国际秩序的同时,忽视了传统地缘政治的重要性。而伊肯伯里则认为,美国之所以能成为这个秩序的领导者,正是因为它充分利用了自己的地缘政治优势。伊肯伯里认为,对于大多数国家来说,遵循国际规则就足够了,但对于像美国这样的大国,地缘政治才是关键。
然而,在进一步分析伊肯伯里的观点后会发现两个明显的不足。首先,他似乎高估了美国的全球综合实力。他认为美国在军事、经济和技术上无与伦比,而中国、伊朗和俄罗斯等国远不如美国。尽管美国在绝对实力上仍然是世界首屈一指的超级大国,但这并不意味着它能够单独维持一个完全自由的国际政治经济秩序。中东的动态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美国的局限性在那里显而易见。例如,美国曾经利用其军事实力推翻了阿富汗的塔利班政权和伊拉克的萨达姆政权。然而,在这些国家的重建过程中,美国并未实现显著的成功。特别是在2021年,美国总统拜登决定将美军从阿富汗撤出,结束了持续近20年的冲突。这一撤军行动导致曾在美军打击中失势的塔利班重新掌握了政权。在如此复杂、分裂且对外国干预持敌对态度的地区,即使是像美国这样的超级大国也难以实现自己的政治目标。2023年10月7日,巴勒斯坦伊斯兰抵抗运动(哈马斯)对以色列发动突袭,造成大量平民伤亡和人质被劫。以色列随即对加沙展开军事行动,导致严重的人道主义危机。美国坚定支持以色列自卫,但其中东政策因偏袒以方和未能有效保护平民而受到批评。冲突持续升级加剧地区紧张局势,引发全球关注。尽管在军事方面,美国以以色列为中心的中东战略依然保持强势,但其在道义上一边倒的做法已经遭到了国际社会的指责。
其次,伊肯伯里过于强调美国在构建和维持全球秩序中的不可替代性。他认为,尽管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损害了以美国为主导的自由国际经济秩序的信誉,但其他大国,如中国或俄罗斯,并没有能力建立一个替代性的国际秩序。这一观点在一定程度上是合理的,但它忽视了一个关键事实:如果美国主导的秩序失去了合法性,并且没有其他大国愿意或有能力建立一个新秩序,那么更可能的结果不是美国秩序的进一步巩固,而是国际秩序陷入混乱。在这种情形下,国家可能会为了争夺领土、资源和影响力而发生冲突,从而加剧地缘政治的紧张局势。伊肯伯里虽然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关于美国地缘政治地位的有益视角,但他在面对现实世界的复杂性时似乎过于乐观和简化。考虑到国际政治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仅依靠一个超级大国来维护国际秩序似乎是不够的,尤其是在这个大国自身也面临诸多挑战和限制的情况下。
二、大国博弈与国际秩序
在米德和伊肯伯里之前,美国学者兹比格涅夫·布热津斯基(ZbigniewBrzezinski)在1997年发表的《大棋局:美国的首要地位及其地缘战略》(中译本于1998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一书中,对冷战后的世界形势进行了深入分析,并为21世纪的美国提出了一套前瞻性的全球战略。
布热津斯基首先评估了日本的情况。他指出,日本这个东亚的“巨人”,尽管历史悠久、文化丰富,但在地缘政治上却面临被孤立的困境。由于其地理位置,日本与亚洲大陆保持了一定距离,加上历史上的各种矛盾,使得日本难以成为亚洲的领导者。因此,布热津斯基建议美国鼓励日本将视野扩展到全球范围,而不仅仅局限于亚洲。这样,日本就能够帮助美国维护和扩展其全球利益,而不只是作为一个区域性的力量。
他接着讨论了中国这个崛起中的大国。布热津斯基认为,尽管中国在经济、文化和军事方面的实力不断增长,但在可预见的未来,它还无法在全球范围内与美国形成真正的竞争对手关系。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美国可以忽视中国在亚洲,特别是在东亚的重要性。他建议美国应该视中国为一个能够稳定东亚局势的区域性大国,并通过与日本的联盟来平衡中国的影响力。不过,他也警告说,美国不应与日本建立过于紧密的军事联系,以免损害与中国的关系。
布热津斯基提醒道,如果美国决定削弱或解除与日本的联盟,这可能会促使日本重新军事化,进而破坏亚洲的力量平衡。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美国需要在日本和中国之间扮演平衡者的角色,以确保亚洲地区的稳定与安全。布热津斯基的思考深深影响了美国的大战略。他从地缘政治的角度出发,深入探讨了世界格局的动态,并为后冷战时代的美国指引了方向。布热津斯基警告说,如果俄罗斯、中国和伊朗三国能够结成一个反美联盟,并成功地将美国从欧亚大陆上驱逐,世界将可能陷入混乱。他认为,如果出现这种情况,全球的稳定和秩序都会面临威胁。
美国的战略在很大程度上是根据布热津斯基的理论制定的。自冷战结束以来,美国一直致力于在全球范围内维护和扩大“自由的国际秩序”。布热津斯基强调,这种“自由的国际秩序”是建立在地缘政治的基础结构之上的。尽管许多人只将全球化视为一种表面现象,并认为地缘政治已经不再重要,但布热津斯基认为地缘政治仍然是国际关系的决定性因素。
随着时间的推移,布热津斯基所描述的冷战后的地缘政治结构开始显示出裂痕。特别是从2010年开始,美国在欧亚大陆的地缘政治优势开始显著削弱。美国曾在冷战结束后从东、西、南三个方向成功地支配欧亚大陆,但近年来这三个方向几乎同时出现了不稳定。米德也指出,这种不稳定性可能会对美国的全球霸权地位构成威胁。
当特朗普在2017年就任美国总统后,全球局势变得更加复杂和不稳定。马克·埃斯珀(MarkEsper)曾在特朗普任期后半段担任美国国防部部长,他在其著作《一触即发》(3)中深入揭示了特朗普政府处理国际争端的内幕。在这种动荡不断的政策制定环境中,美国面临的地缘政治挑战变得更加严峻。所有的理想似乎都走向了终点,历史的车轮仿佛在倒转,地缘政治的重要性在当今世界重新凸显。
在目前的国际政治舞台上,地缘政治的争端和对立正在加剧。中美关系的紧张、俄乌冲突以及中东地区长期以来的巴以冲突,都是需要关注的焦点。中美关系一直是国际关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在经济、政治和军事方面双方都具有强大的影响力。近年来,两国在多个重要议题上的分歧导致了对立加剧,对全球稳定和和平构成了挑战。
同时,俄乌冲突也吸引了国际舆论的广泛关注。有分析认为美国在这场冲突中占据了上风,成功地阻碍了欧洲与俄罗斯间的一体化进程,给欧元带来了打击,从而削弱了俄罗斯的地位。然而,这场“胜利”并非没有代价,乌克兰成了牺牲的“棋子”。
在中东地区,巴以冲突已经持续了数十年。尽管巴勒斯坦伊斯兰抵抗运动(哈马斯)对以色列的袭击遭到了国际社会的谴责,但以色列对巴勒斯坦土地的侵占和对巴勒斯坦人民的暴力行为也长期受国际社会的指责。在2023年10月的冲突中,以色列在以美国为首的G7国家的支持下,对加沙地区的平民进行了大规模的军事打击,从而导致大量妇女和儿童的伤亡,这一行为引来国际社会的广泛批评。
美国对中东的政策一直处在国际舞台的聚光灯下。美国坚定支持以色列,并积极推动以色列与沙特阿拉伯等国的外交关系。但这种带有偏向性的政策在伊斯兰世界中引起了强烈不满,特别是在2017年12月,当时的美国总统特朗普宣布美国承认耶路撒冷为以色列首都,并将美国驻以色列大使馆迁至耶路撒冷,这一决策激起了伊斯兰世界广泛的反弹。
伊朗,作为伊斯兰世界的一个军事和政治大国,尽管与巴勒斯坦阿拉伯人在文化上有所不同,却在反对以色列和支持巴勒斯坦的立场上持有共识。1979年的伊朗革命改变了该国的政治格局,并导致美伊关系急剧恶化。伊朗的政策和立场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对抗美国影响力的体现。
在特朗普总统任期内,美国与伊朗的对抗升级到新的高度。2018年5月,特朗普政府退出了2015年伊朗核协议,并实施了一系列经济制裁,严重损害了伊朗经济,但这并未迫使伊朗放弃核计划或其在中东的代理人战争。2020年1月3日,美军在伊拉克巴格达国际机场发动空袭,致使伊朗高级将领卡西姆·苏莱曼尼丧生。这一事件进一步加剧了美伊之间的紧张关系,使得中东地区局势变得更为紧张。苏莱曼尼是伊朗军事力量中的关键人物,他的死亡被视为美国对伊朗的重大打击,美伊之间的敌意因此加深。
布热津斯基所担忧的中俄伊之间紧密合作的关系,在国际地缘政治的波动中似乎正在慢慢形成。虽然中国、俄罗斯和伊朗在许多方面有所不同,但他们的利益交集和互补性正在促成合作的产生。中国强大的生产能力与伊朗丰富的能源资源之间存在互补性,而俄罗斯所能提供的军事技术和核能力,使得三方在地理、经济和军事上都有巨大的合作潜力。
地缘政治学家长久以来一直关注力量在全球如何分布。特别是在20世纪初,英国作为海洋大国,通过海上力量确立了其全球霸权。在此背景下,麦金德在他的《历史的地理枢纽》中提出了欧亚大陆陆地力量中心的理论。1904年,麦金德提出他的理论时,正值大英帝国的鼎盛时期。他的观点在当时是颠覆性的,认为未来的霸权将基于陆地控制,尤其是欧亚大陆的内陆地区,而不是海权。这种观念的转变主要是由于运输技术的革新。以前,马匹和骆驼作为陆上运输工具无法与海运相比。但随着火车和铁路技术的发展,陆上运输效率大幅提高。这使得陆地在地缘政治中的地位得到重新评估。尽管麦金德强调了陆权的重要性,但实际上,在20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海权仍是国家间实现霸权的主要方式。美苏两个超级大国虽也在争夺陆地控制权,但他们更依赖海上和空中力量。
麦金德的地理枢纽论激发了后来许多地缘政治学家的思考,陆海权的较量成为历史的一个重要议题。但直到21世纪,这些理论才开始得到实际的验证。布热津斯基的忧虑再次强调了陆权的重要性。同时,中国的崛起和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无疑为陆权论提供了有力证据。“一带一路”倡议的战略意义远超其经贸目的,对地缘政治产生了深远影响。美国,作为世界的超级大国,其地缘政治策略也在间接地支持这一新的陆权论。在美国的战略压力下,欧亚大陆的关键国家,尤其是中国、俄罗斯和伊朗,开始寻求更紧密的合作,形成跨越欧亚的新地缘政治枢纽。地缘政治的复兴不只是历史的回声,更是现实与理想的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