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等奖(1)

《壮乡三人行》

获奖理由

作者试图唤起人们对于壮族的关注。壮族的歌谣、故事和传奇,让英雄走进了史诗,也走进了人民的心里。

作者文笔精练,民俗文化扎实,通过对壮歌的描写,彰显壮乡文化魅力,抒发了一种强烈的民族情怀。

《一个人的龙窑》

获奖理由

文章由“独此柴窑”“贵台的陶土和柴火”“点火烧窑”“出窑时刻,等待窑宝”“坭土留香”五个部分构成,讲述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坭兴陶从一窑“坭土”蜕变为“窑宝”的全过程,彰显了十万大山地区鲜为人知的民间风物和独特的地域文化。句子朴实又富含情感,主题突出,其中既蕴含了浓浓的柴窑情,又有对烧窑人的勤劳与智慧的赞美。

壮乡三人行

卢大任

1964年11月出生于广西武鸣县,壮族,中央民族学院壮语言文学专业毕业;广西作协会员、广西民协会员、南宁市戏剧曲戏家协会副主席、南宁市作家协会会员。

骆越女王,一首还魂的歌谣

有些历史被记在竹简、纸张上,甚至是刻在骨头、石头上;而有些历史则是记在时光的嘴里成为歌谣,由老百姓代代口耳相传,历经千秋万代,远古的信息像幽灵一样,在我们周边徘徊,倾听则有不倾听则无,更显得弥足珍贵。“二十葬咩王”,三十年前我就从母亲的歌谣里听到过,却不知所以,也就不听。最近回老家,母亲嘴里又跳出了这几个词,牵动了我的某根神经,那个歌谣便又活了:

十七咩王伤,十八咩王太;十九多木架,二十葬咩王,二一咩王麻。

用壮语来读,我们可以读出这样的信息:女王伤了,女王死了;做好棺材,把女王葬了,女王又回来了。这个歌谣里的故事,发生在两千多年前的七月。

七月十七

两千多年前的女王住在骆越国大明山脚下一个现在叫陆斡的都城里。以我们现有的想象力,无法描绘当时国破家亡的血腥,只知道这一天,农历七月十七加重了这种血腥的浓度,都城周边像屏障一样的大明山沉浸在这种血腥里。在《壮族简史》及一些有关壮族的书籍里,并没有提到这一天发生的事。但从当时记载的一个大时间概念里,有一个叫益衣的人带领岭南百越抗击秦军的入侵。益衣这个人是国王吗?是女的还是男的?这个名字这么怪,用壮语来读又是什么意思?这些书籍里都语焉不详,只能说明当时战争的残酷。然而,那经久不衰的歌谣却让我们知道,“咩王”是女王之意,益衣国王便是骆越群族的首领。

“六王毕,四海一”。公元前221年,吞并六国、平定中原后,秦始皇还不够过瘾,立即派出三十万大军,北伐匈奴;命令屠睢率领五十万大军南下攻击百越。

北伐匈奴用兵三十万,南下平定百越用兵五十万,可见岭南在当时势力之强盛,而这个强盛势力里面,骆越国和西瓯国是秦军要搬的两座大山。但是,凭着五岭这个天险,骆越国和西瓯国五万兵硬生生地把这五十万大军挡在国门外四年。让秦军陷入战争泥潭,损失惨重,“三年不解甲驰弩,使监禄无以转饷”。此时,五十万秦军只剩下二十万,只好退出岭南。屠睢将情况报告秦始皇,请求支援。

这回秦始皇才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便下令开凿灵渠。此项艰巨的任务,交由监御史史禄和三位石匠担纲。

公元前214年六月,长江水系与珠江水系连成一体,突破岭南天险的灵渠开凿成功并举行了竣工典礼,随后,粮草、武器和军队源源不断地经过此地运往岭南。与其说是竣工典礼,不如说是大屠杀的序曲。灵渠一通,湘江与漓江的水运航道衔接起来,存在于中原和百越之间的天然阻碍被潺潺流水所化解。两个天然相隔的地域,两个本来并不相通的世界,让一段悠悠流水轻巧地系在了一起,从此再也无法分离。

秦国军队从陕西咸阳出发,沿汉水,顺流南下至武汉。由汉口沿长江溯流西南而上至湖南洞庭湖,从洞庭湖沿湘江溯流南上,由永州沿湘江进入广西全州至兴安灵渠。由灵渠顺流西向,至溶江进入大溶江,顺流向南,进入漓江江段,经桂林、阳朔、乐平,入桂江江段,经昭平至梧州。从梧州向东则进入广东西江江段,至珠江入海口到广州,溯流西向进入广西腹地。

几十万秦军汹涌而来,直逼大明山脚下的骆越都城。

骆越都城王宫里一片肃杀气氛。宰相波超说:“启禀咩王勾(‘咩王勾’为壮语,意为‘我的女王’),秦军半个月便可到达岜虽(大明山),骆越危在旦夕。”

百官一阵骚动。国王益衣问:“秦军七日后应到何处?”

宰相波超说:“启禀咩王勾,七日后秦军将到达香山河峡谷。”

国王益衣沉思半晌说:“举全国之力,三日内,编好十万只大猪笼,违者斩!”

七月十七,骆越国与秦军的决战在距骆越都城三十多公里的香山河峡谷展开,女王益衣亲征。在夜幕的掩护下,骆越兵将十万多只大猪笼把秦军的前后路堵死,并将秦大军隔开,使秦军首尾不能呼应。秦骑兵进入猪笼阵,马腿踩进猪笼眼里拔不出来纷纷倒地,骆越兵拥上去就砍;遇到强将,就用猪笼往其身上套,然后再刺杀。在猪笼阵中,秦军就像被束缚了手脚,处处挨打。女王益衣带兵冲进敌阵战斗,所向披靡,秦军“伏尸流血数十万”。秦军急中生智——火烧猪笼,屠睢这才得以率领残部退出战场。敌众我寡,女王益衣所率领的军队也几近耗尽,高山下横尸遍地。最为不幸的是,女王益衣在激战中腹部中箭!

十七咩王伤。

有壮族山歌为证:

否劳谷牙怀,命太闲岜桑;

卜卜背那尖,掮公朗地畲。

(Mbouj lau guk yahwaiz,mingh dai henz bya sang;

boux boux aemq naq sueng,hen goenglangz dieg deih.)

直译成汉文,就是:

不怕虎和狼,命死高山旁;

人人背利箭,护公朗土地。

好一个视死如归的战士,好一首惊天动地的战歌!

七月十八

人类需要战争,就如羊群需要狼一样。但我在想,骆越需要战争吗?如果说需要,那就是摧毁。摧毁骆越的社会,摧毁骆越的文化,摧毁骆越的血统。如果不是广西南宁市武鸣县马头镇春秋战国墓葬的发掘,如果没有出土铜针、青铜提梁卣,岭南就是秦军们的“南蛮”,一个不开化的地方,一个需要战争来升级的社会。而实际上,当时的骆越社会除了战争狂热外,没有哪一点比秦朝落后。就以五万兵力来对抗五十万秦军四五年来说,那军事思想就比秦朝先进。

秦朝强加给骆越的这场战争,实际上是秦朝不自信的一个表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一个经济社会文化不逊于自己的族群,他日岂不是威胁?先发制人这样的理念出自秦始皇不奇怪。

以这样的思想来解读秦始皇显然是低估他了,或者说低估了当时的一种自大思潮。甲骨文就是现在所说的甲骨文吗?前甲骨文在哪里?《越人歌》为什么用汉语读不通而用古骆越语可懂?从海洋文化与高山文化的关系来说,这些问题值得深思。而秦始皇顺手打的这一巴掌,耳光响亮,等于宣布岭南就是“蛮”……

骆越国女王益衣和她的骆越国民为此埋了单。祖祖辈辈的智慧叠加而成的灿烂文明,要被另一个文明吞噬了,不是仇恨,不是阻碍,什么都不是。

骆越女王益衣愿以自己一命换来一国的安危,她做到了,或者说她基本上做到了。如果她能组织足够反击的力量,那定能将秦军赶出岭南,使灵渠为我所用。

但是,女王益衣却伤得很重,她昏昏沉沉,已不知白天黑夜。只有从大明山上传来的轰轰轰声让她知道她还在人间。她的内脏已被箭镞及箭镞上的剧毒破坏,凭着意念和壮医特别是铜针的努力,她坚持到七月十八这天的傍晚。她从血腥和震天杀声中悠悠醒来,没有痛楚,只看见无数期待的目光。

众人跪下沉重地呼唤:“咩王啊!”

女王益衣坐了起来,环顾四周,问:“且俊呢?”

宰相波超说:“启禀咩王勾,且俊将军正率部众追杀秦军,拿下屠睢人头为大王报仇!”

“给庸……”

一句话没说完,女王已被剧毒侵蚀,驾崩。

咚咚咚咚……大明山上传来空气跌倒的声音,和着铜鼓低沉的声音,在岭南鸣响。

十八咩王太。

七月十九

同一种声音,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时间和心情下,听起来会给人不一样的感觉,比如恐怖。小时候,让我感到恐怖的声音,是木匠制作棺材的声音。锯木头的唰唰声让我脑海里呈现生命最后时刻的抽搐情景,而将大钉子钉进木板的咚咚声,就如同被铁锤敲打脑壳一样,令人全身震颤,对生命的敬畏此刻达到一个想象力的冰点。

七月十九这一天,太阳升起来了,而骆越国依然在黑暗中静默。他们的太阳——骆越女王,昨天陨落了。

清辉里,木匠们制造棺材的声音,乒乒乓乓响起来,远的近的都听到了。痛楚阵阵袭来,令人生理心理严重紊乱,否定和肯定胡乱切换,手足无措。

作为骆越后裔,我似乎听到了发生在两千多年前制作棺材时产生的声音。

唰唰唰,锯木头的声音;咚咚咚,钉木板的声音。这些声音蘸着血腥,滴着耻辱,湿漉漉地塞进耳朵里,让人惊愕、惊悚、惊厥。就是两千年后,那种窒息的感觉还是那么的强烈和沉重。

乒乒乓乓声停止了,木匠走了,漆黑的大棺材等待着。不久,巫师来了,身后跟着几个捧着祭品的人,焚香念咒,祭祀棺材,之后几个强壮的骆兵,抬起棺材,向宫里迈进。

铜鼓声声,在骆越都城上空和巷道弥漫,咚,咚,咚。

十九多木架。

七月二十

很多时候,我心中被重重谜团充塞着。我从哪里来?如果我们从远古走来,为什么至今没有找到半本壮语版的《论语》?除了干栏,为什么没找到属于我们的“罗马柱”?回望身后,茫茫然。

看不到,我就听。果然,我听到了历史的脚步声。隐隐约约,似叹、似喃、似呼、似唤、似呻、似吟。细听,却是那么粗犷,那么狂野,那么无拘无束,那么赤裸裸!那是一种叫作“欢”的歌!壮人以唱代言的歌。这种欢押腰脚两个韵,是双韵诗的鼻祖。就像蝴蝶以美丽斑斓承载生命一样,“欢”以无与伦比的艺术魅力承载骆越历史。

岜虽桑呼桑,公朗管上旁;

卜卜背那尖,掮公朗地畲。

(Byacwx sang hux sang,goenglangz guenj gwnz biengz;

boux boux aemq naq sueng,hen goenglangz dieg deih.)

估则种田地,雷岜参皮往;

岜虽桑呼桑,公朗管上旁。

(Guh cag ndaem reihnaz,ndoi bya caemh beivang;

byacwx sang hux sang,goenglangz guenj gwnz biengz.)

译成汉语就是:

岜虽高啊高,公朗管世间;

人人背利箭,护公朗土地。

当兵种田地,来往山地间;

岜虽高啊高,公朗管世间。

这些“欢”,不但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说得一清二楚,还把当时的社会结构表露无遗。更重要的是,誓死捍卫国家的决心跃然纸上!

听,那是什么?那是两千年前的哭丧“欢”!说是唱,其实是哭诉!一种发自肺腑的哭诉,生死离别的哭诉,与命运抗争的哭诉!壮族山歌是骆越文化的活化石,它能告诉我们过去的一切真相吗?

咩王啊,咩王啊!

白缦的街道,如云的青幡,低回的丧“欢”。

出来了!巫师出来了,大棺材出来了,浩浩荡荡的送丧队伍出来了,出宫门,出城门,缓缓地向勉岭方向前进。

七月二十一

壮族人有个信念,他们认为亲人是不死的,只是换了个形式活着而已。

咩王是不死的,所以有“二一咩王麻”说法。

“麻”是壮语回来的意思。七月二十一,是咩王上山后的“还魂日”。咩王是以怎样的方式回来的?是蛇,是鸟,还是牛?历史没有记载,我们不得而知。我们知道的是咩王还活着,活在壮族人的思想里,活在壮族人的意识世界里。

“十七咩王伤,十八咩王太;十九多木架,二十葬咩王,二一咩王麻。”这首民谣像一本书,轻轻翻开了,阅读不停;慢慢合上了,却停不下阅读。显然,这首民谣早已“还魂”,它活在民众的嘴里,活在时光的嘴里和一个民族的嘴里。

壮族人是骆越的后裔。在壮语日益式微的今天,有人说壮族是一个失魂的民族。一个失魂的民族,好像需要这样的一首民谣。

神曲悠悠刘定逌

神曲悠悠,亲近得就像在眼前,遥远得犹如在天边。其实,所谓的神,在神化之前,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人。如,春秋末期的思想家和教育家,儒家学派的创始人——孔子,现在是文庙里供奉的神。又如,东汉名将,与张飞配对成为民间门神的关羽。再如,唐朝开国将领,与尉迟恭成为民间传统门神的秦琼秦叔宝。与孟良配对成为民间门神的宋朝名将焦赞。

被誉为“粤西第一才子”的刘定逌,是在文庙里占有神位的文昌星,在文昌阁里被供奉着。他就在广西武鸣县呱呱坠地,长大成人,尽一个壮族人包容、进取的本分,成就一曲曲命运交响乐章,最终演变为“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的神曲。

《师公舞》,武鸣太平是其发源地之一,刘定逌写下“叹神道之正,替祭者之心”。“呜呼,君可出,父可狱,神不可欺;正可夺,禄可分,礼不可僭。”让我们对神圣一词有切身感受的同时,更能体会到准神与神之间那种默契和心驰神往。

对于刘定逌,我是停留在博闻强记、刚直不阿上,对先生身后得入主文昌阁、食庙香很是疑惑。直至看到先生的三副戏台联,我顿时明白了。神不是人敬畏的结果,而是对人事超越者的尊称。这哪是戏台对联,这是振聋发聩的神曲!

“天下事原非是戏,世间人还要认真。”

“善如是看,恶如是看,有眼者注定眼眶,古人便作今人借鉴;福岂无因,祸岂无因,无心人细认心幽,幻景当以真境思量。”

“世事纵非真,须知忠孝节廉,毕竟好心有好报;形容原是假,细看奸淫邪佞,何能全始全终。”

先生的这三副对联,对这块土地,对这个民族,对这个族群,都是较好的交代;得先生的这三副对联,于我,于我们,于我们民族,可谓万世之师!站在那近两百年不曾有蜘蛛结网的葛阳古戏台前,袅袅清音,不绝于耳!

最近我整理旧物时,在一个破烂的笔记本里,发现有几篇刘定游的故事,日期是1981年。看完这些故事,我才知道其实不是刘定游而是刘定逌。小时候在乡间无聊,晚上围灶旁听老人讲故事,就听到好多关于刘定逌先生的故事,我还将故事记录下来。在最近出版的《武鸣壮族民间故事》一书中,关于刘定逌先生的故事有十来篇。但据我所知,这十来篇故事都是可登大雅之堂的故事。民间的刘定逌,群众嘴里的刘定逌,其实更多的是一种境界。

一个人的功绩,能走进正史这不奇怪,也是不难的事,但能走进百姓的心里,千百年来挂在百姓的嘴上却不容易,刘老先生赢得了这个殊荣。

谁能说一直在民间回荡的《刘定逌的故事》不是一首首人间神曲?

语言,是最好的神曲。曲子的每一个音符,都是先人的魂灵。

刘定逌在北京生活十年,在壮乡大地生活了七十五年,“花板”(为壮语,意为村话、壮话)就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东西!刘定逌老先生当年到桂平教书时,写过这样的诗,里面就有我们熟悉的“花板”:

一架小扁舟,浔浔不上浮。

哦呃叮咚响,六哩到浔州。

“浔浔”“哦呃”“六哩”均是壮语的象声词,是模拟划船时发出的声音,形容小船在水面上轻快行进的情景。

二月,我们来到太平镇葛阳村,没有见到刘老先生。回来后,有人提出疑问,我们真的没见到刘老先生吗?有人说,在金色霞光里,见他从花鼓麒麟间走过;有人说,听见从文昌阁楼梯上传来老人家下楼的脚步声;更有人说,葛阳书院里老人家在唱读:“去名心,去欺心,去骄心,去吝心。”

有精神的人,听说是不死的。

南宁男人

说到南宁男人“劳碌命”,无法绕开一个人,一个1928年客死上海却千里归葬南宁的男人。

他壮语名叫特宋,汉语名叫陆亚宋,当官后叫陆荣廷。他的故事,老一辈的人大都耳熟能详,年轻人也知道“陆老帅”这词。当然,更多的读书人是这样认识他的:军阀,旧桂系。作为“伟大的老乡”,陆荣廷给我的印象是“劳碌命”,他尽管有“再造共和”的美誉却因最后反对孙中山而“前功尽弃”,功败垂成。在那个多不确定因素和多灾多难的清末民初,除了反对孙中山,他的所作所为都可以找到落脚点,都是可以站得住的。因而,他的劳碌命也值得我在斑驳的墙上“涂鸦”。

我们可以这样粗略地画出陆荣廷的人生轨迹:少年穷困,青年苦斗,中年奔波,老年客死。或者可以这样说,顽劣少年,骁勇战将,老谋深算,两广总督,护国军司令,副总统候选人,等等。如果说他生命“亮点”都在过程上,也就是说他的“亮点”与流星一样,停止的时候,亮光就没有了;而不停止运动,最终也会烧成灰烬而暗淡地从人们的眼界中消失。

当陆荣廷有了能主宰自己命运的权力时,他把自己捆绑在“南宁”这两个字上,从此与这个边陲重镇分不开了。1911年6月,清政府升陆荣廷为广西提督,他毫不迟疑地把提督衙门设在了南宁,这应该是高级别行政单位驻南宁的开始。随着人气的不断攀升,临时省议会又推举他为都督,尽管这样,一年后他才到桂林正式就任都督职。但是,没过多久他就以出巡龙州为名回到南宁。在1914年6月和1915年3月被授予宁武将军和耀武上将军后,他并不在山水宜人的桂林大兴土木而是在南宁建陆公馆、宁武庄、上将第和明秀园,血液中的南宁情结在他身上形成了“桂林抗体”。1917年3月,他从北京回来,经过广州,直接到南宁停下,长驻宁武庄,与几位谋士闲聊,窥视时局变化。是南宁以独特的人文地理时刻勾着这个当时的西南实力派人物的魂,还是陆荣廷独特的远见卓识离不开南宁的绿?

在这段“在家休养”时间里,他忙的是惊天动地的“护国运动”,而家乡的山水人文给他的“劳碌”产生了更大的积极的效应,劳碌的陆荣廷最终保住了江山。如今,南宁的男人们创造了八桂都市的世纪辉煌,回头望望,绿风灯影里,我还看见那些人劳碌的身影。

走在南宁街头,总觉得有某种智慧在窥视和跟踪着你,似乎怕你发现又怕你不发现,怕你认同又怕你不认同,特别是站在朝阳沟、堤园路和民歌广场上,这种感觉特别强烈。给千年臭水沟加上盖建成花园,把防洪堤建成带花园广场的马路,中国—东盟博览会永久落户,坐拥北部湾……如此奇思妙想,在南宁比比皆是,这样一种非常智慧是从哪里来?

南宁是广西的首府,壮族人聚居的地方,每个建筑体现有壮族的文化,这里面应该有我们所要寻找的答案。不过,要说清楚壮族文化,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这也让我想到一个人。在这个人的身上,可以看到浓缩的壮族文化。他就是前面讲到的陆荣廷。

正因为陆荣廷,有一位鼎鼎有名的人物来到南宁,让南宁这个边陲重镇一下子成为当时全国政治斗争的旋涡中心,他便是梁启超。陆荣廷拒绝参与联名劝进,对袁世凯复辟帝制活动的怠慢,在梁启超等人眼中,是一支潜在的讨袁力量。在他们的计划中,广西应在云南反袁起义后两个月响应,但广西却在之后的80多天里迟迟不动,陆荣廷他在干吗?他在等一个人。面对袁世凯“余已取消帝制,尔应取消独立”的劝诱,陆荣廷很想得到梁启超的指点。4月4日,梁启超终于抵达南宁,陆荣廷亲至江口接船,“陆都督率水军全部出迎,入城时全城军民狂欢,非语言所能形容”。南宁,把一文一武、一北一南两位“再造共和”的“民国伟人”拉到一起共图大业。

如果那个时代是一根有毒且易折的生木薯,陆荣廷与当时不少的人一样,也只能把自己的人格命运捆绑在这根木薯上与时代共进退了。梁庭望教授说,陆荣廷既有骑马紫禁城的“殊荣”,又有能为百姓炒牛下水这样的“贱事”;既是拥兵自重的军阀,又不与传世门阀联姻;既拥孙又气孙;既拥袁又反袁;既降清又反清;既守旧又能连滚带爬跟上时代。他是一个充满矛盾的民国人物。充满矛盾却能在矛盾中游刃有余、笑傲江湖,绝非陆荣廷一己之智慧所能及,实是壮族智慧全景式润身的结果,他的背后是南宁,是壮族乡亲。

南宁成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至今只有80多年。80多年前,孙中山说:“南宁为广西之中心点,得南宁而北取桂林,以出湖南;东取梧州,以出广东,革命之基础可固。”可见在有远见者眼中,南宁非同一般。当年,为摆脱封建王朝清政府的统治,促进民主革命发展,反对外来侵略,广西迁省府到南宁已是大势所趋,势在必行。而这一艰难历史任务,不偏不倚落到了陆荣廷的肩上。陆荣廷当上广西“一把手”后,没有在桂林坐上那把“舒服”的交椅,而是扛着“迁省府”重任上路了。他要在他权力最大时奠定南宁作为广西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百年基业,为实现“桂人治桂”铺路。

在当时,迁省府到南宁有三大理由。

一是广西经济、政治中心逐渐南移。1910年,单商品牛成交量梧州府为6000头,南宁府为22000头,归顺府(今靖西)为32000头,而桂林府仅1000余头。桂南的发展,让远离粤港澳的桂林显得落伍了。

二是反对封建控制和压迫。1909年起,广西桂林统治当局在桂林拘捕革命党人,新军中倾向革命的一批青年军官被清洗,同盟会主办的《南报》被封。广西认筹海军开办费50万两、常年经费6万两均从桂南榨取……引起官愤民怨。根深蒂固的封建统治,让桂林当局积重难返,最终沦为民主革命的反动派。

三是抵抗法、英帝国主义入侵。1909年起,清政府与法国勾结,实行“中越边境禁匪,申饬广西沿边戒严”,“即线缕巾带之微,亦多仰给外人”,法国人想要占领广西之心不死,而远在桂林的封建政府却鞭长莫及,“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迁省府到南宁理由充分,只是既得利益集团不甘心既得利益被毁,这条路荆棘满布、绊石暗藏、陷阱处处。但实力逐步壮大的陆荣廷成竹在胸,以四两拨千斤之势,兵不血刃,和平达成迁省府到南宁之千秋大计,实现孙中山之宏愿。

迁省府到南宁再次展现了壮族式智慧,而陆荣廷的劳碌也显得从容与淡定。

1912年1月21日,陆荣廷从南宁到桂林接任广西都督职,改军政府为都督府,把军政统一起来,决定通过议会决定达成迁省府。但是“桂垣诸大绅”效忠袁世凯中央政权,极力排斥外人入主桂林,抵制迁省府到南宁。特别是梁昌诰、魏继昌等人,他们面见陆荣廷,纠缠着不让迁省府到南宁。这让陆荣廷很愤慨,他说:“你们都知道迁省不是为了我个人的私利,为什么要为了你们的私利而反对呢?既如此,就交省议会讨论吧!”扔下话,他出巡龙州去了。其实,他出巡是虚,不愿在桂林做官是实,说白了是对桂林省会的抗议。当觉得迁省之议已差不多时,陆荣廷这才从龙州返回南宁,在南宁召开省议会会议,表决建省南宁议案,以多数获得通过,确定建省会于南宁。不久,便把省会办事机构全部搬到南宁,完全摆脱封建政治统治,开启了南宁新纪元。

有人据此说陆荣廷狡猾至极,烧了一把火就出门去了,再回来时饭菜已满屋飘香。世人只知道吃芋头容易,哪里懂得劳碌背后还有绞尽脑汁呢!

就是这样一个劳碌的南宁男人,把南宁推向欣欣向荣,到头来头上的那顶“军阀”帽盖得他暗无天日,压得他缺氧窒息……最后竟流落他乡直至客死,家人靠林场生活。好在南宁人同病相怜,堪可一慰。当陆荣廷的灵柩运回停在南宁镇宁炮台下时,南宁男女老少蜂拥而来拜祭一月有余,灵柩所到之处,商界老板、市井小民、乡下财主、寻常农夫等举行路祭。我从小就听说有个敬谓叫“陆老帅”,现在我站在他的墓前又似乎听到他常说的那句口头禅:“咪开戳。”陆荣廷无法淡出我们民族的记忆,南宁的记忆。

罗马不是一天就建成的,南宁亦然。如今,南宁成为北部湾经济区的核心城市,是智慧之花集体嬗变再次绽放的结果,我们有理由说,南宁男人真难,难能可贵!

读者评论

文章行文流畅,语言精致优美,以壮族的歌谣为切入点,以三位壮乡人物为线索,从独特而新颖的角度讲述了作者自身对于壮族文化和壮族历史的理解。

一个人的龙窑

朱千华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直在扬州定居、工作、生活。2006年6月开始行走南方,做岭南田野考察。现旅居广西南宁,从事岭南文化研究,专业写作。系《中国国家地理》杂志资深作家。

(一)独此柴窑

钦州坭兴陶就像一个南方的传说,世人只闻其名,少见其真品。坭兴陶有官窑、民窑之分。《钦县志》中有记载:“清光绪二十九年,李象来钦做官,曾由官家开设坭兴习艺所,在其产品的底部有‘钦州官窑’小方印。”

如今,无论是官窑或民窑,实则无“窑”可言。烧制陶器,皆用电炉。置一柜形烘箱,通电即可,俗称电窑。电窑的好处是方便、清洁、温度可控、散热均衡、产品合格率高,是目前坭兴陶最主要的烧制方式。

然而,在钦州,有一处传统的柴窑进入我的视野。

钦州的坭兴窑很多,但要找到一处柴窑并非易事。这种古老的烧窑法,目前已被电窑淘汰。原因很简单,柴窑的温度、湿度、火候均不易掌握,成品率极低,烧窑成本高,当地人早已弃用。

钦州贵台镇一带,位于十万大山脚下,是著名电影《英雄虎胆》故事的发生地和拍摄地。如今,这里依然有人艺高胆大,重拾传统制陶工艺,采用早已被淘汰的柴窑烧制坭兴陶。是什么人如此“自负”?柴窑坭兴陶又与众有何不同?我决定前往,一探究竟。

2014年10月29日,我来到了钦州市的贵台镇。从贵台镇出发,向西南方向行进两公里,进入那逻村的米蒌屯。一座原始简朴的贵台龙窑,静卧在河边的土坡上。

窑主名为施宝业,31岁。那天下午,我坐在龙窑的旁边,一边看窑工们紧张有序地忙碌装窑,一边听施宝业讲述这座龙窑的故事。

施宝业是土生土长的贵台镇人,家中父辈并不是烧窑出身,他进入制陶业,纯属偶然。当年,施宝业的母亲经营着一个酸品小作坊,需要大量腌酸的陶缸。由于陶缸利润微薄,无人烧制。后来,村中有个老窑工,名叫黄润恒,他向施宝业建议,筑一座龙窑,自己烧缸。

施宝业听从了老窑工的话。但由于陶缸体积大,电窑烧制很不划算,只能用龙窑烧制。在黄师傅的帮助下,施宝业投资二十多万元,一条二十多米长的贵台龙窑在那逻村建成了。

这真是一条横卧荒丘的蛟龙,龙头高昂,龙脊拱出地面,龙身顺坡而下。美丽的贵台江流过身旁。村里人从未见过龙窑,纷纷前来围观。

然而,龙窑的烧制并不顺利。黄师傅连烧两窑,皆以失败告终。施宝业前后投资的五十多万元,全部打了水漂。黄师傅也不辞而别,不知所终。原来,黄师傅只会盖窑,却不善烧窑。

施宝业说,尽管黄师傅没烧出产品,但他亲手盖起的龙窑,却是十分的牢固坚实。2014年,15号台风在贵台镇肆虐两天,带来了百年不遇的洪水,整个那逻村全部被淹没。施宝业的龙窑也未能幸免,淹于水下两日。然而,等大水退去之后,龙窑安然无恙。

施宝业说,如此结实的好窑,一定能烧出精品。他决定亲自烧窑。施宝业一边四处拜师学艺,一边摸索烧窑技术。并且,他开始研究坭兴陶的窑变原理。

坭兴陶成为陶中瑰宝的主要原因,在于那惊鸿的一瞥——窑变。

神奇的窑变,是坭兴陶化蛹成蝶的绝代华章。坭兴陶产生窑变的机理,目前还没有完全解开。但可以肯定的是,和陶土有关,和烧窑的温度有关。一件上好的窑变作品,价值不菲,那是浑然天成的艺术精品,其色彩自然流淌,随意变幻,让古朴的坭兴陶,成为一个魔幻的世界。

施宝业把窑变说成是“窑宝”。他决定在自己的贵台龙窑里,烧出自己的窑宝。然而,在那条二十多米长、形态笨拙的土窑里,能烧出惊鸿一瞥的窑宝吗?

(二)贵台的陶土和柴火

坭兴,不是地名,是“坭土留香,龙窑兴旺”的寓意。坭兴陶的陶土,在整个钦州地区都有分布,但优质坭土十分稀缺。施宝业发现了一处宝地——贵台镇那逻村,那里遍地都是上好的陶土,当地人称之为“泥金”,这也是他把龙窑建在那逻村的重要原因。

为减少成本,施宝业决定采用当地上好的陶土拉坯,再请钦州的制陶工匠进行雕刻。

那天下午,施宝业开着满是尘土的皮卡,载着我去野外寻找陶土。

这里是207乡道,完全的山村风光,偶尔有一辆车经过。施宝业一边开车,一边告诉我,这乡道两侧,都能找到上好的陶土。他说,很多人认为制坯要很多土,其实不是,陶土很耐用,一只普通茶杯,就手中一团陶土即可。

施宝业介绍说,泥土分为白泥和红泥两种。白泥,俗称五花泥,为软性泥土,它细密质软,略带黄白;红泥,又称紫红泥,为硬质黏土,含铁量较高,它细密块状,呈紫红色。

陶土易找,两种陶土的配比是关键。施宝业说,由于两种土性质不同,白泥软,为肉泥,红泥硬,为骨泥,骨肉结合,方能成型。关于骨与肉的比例,这是商业秘密,只有少数有经验的窑工知道。

为了找到两种陶土的最佳比例,施宝业前后烧了28次窑了。

站在贵台镇的一处土坡上,施宝业说,这里的陶土最好,但却从未有人发现。我放眼四顾,似乎明白了这里的陶土为什么那么好。原来,贵台镇地处桂南山区,这里的百姓,多以种植水稻为主。土坡上还种有不少经济作物,有甘蔗、荔枝、龙眼、沙梨、菠萝、花生等。这里气候温和,雨量充沛,脚下的陶土细腻温润,少有污染,是制作坭兴陶的上好原料。

除了陶土,这里的山野多生长松树。松脂是当地百姓重要的经济来源。松树多,松木与松枝就多,这是村民日常最主要的燃料。施宝业开着皮卡,上门收购松枝,也不用称,双手掂量一下,一捆晒干的松枝可卖五六元。

那一天,我和施宝业挖了一筐陶土,收购了十来捆松枝。满载而归。

山上还有其他的杂木,何以只用松枝烧窑呢?

施宝业说,松枝里有松脂,耐烧。更重要的是,松枝里的清香,是其他杂木没有的。松枝的清香之气,通过窑火的蔓延与熏染,就会渗入陶坯之中。这是贵台龙窑与众不同的秘密,也是其他坭兴陶都无法具备的一种品质。

当我们回到贵台龙窑时,装窑工作已经结束。施宝业下令封门。进出龙窑的门用砖块堵实,砖外面又涂了一层泥巴,把整个龙窑门封严。一切就绪,接下来,就要举行烧窑的点火仪式了。

(三)点火烧窑

一条二十多米长的龙窑,可烧各类陶器四五千件,这不是一个小数目。其中,还有很多名家制作、题名、刻字的作品,所有的生陶坯都静卧在龙窑中,等待着烈火的燃烧。

烧窑,是整个制陶工艺中最重要的环节,成败在此一举。烧窑绝对是个经验活,需要窑工控制一定的火候与温度,当然,还得看天气,甚至,还得看烧火窑工的心情。

这是贵台龙窑的第28窑。施宝业把这次的烧窑任务,交给了自己的岳父黄师傅。

中午,一顿好酒好肉,黄师傅十分受用,嘴一抹说:“上香,生火!”

在生火之前,有个简短的点火仪式。黄师傅取出一把香,点燃之后作揖三次,闭目祷告,口中喃喃自语,然后将香插入香炉。黄师傅知道,这一窑寄托着一家人的希望,成败全在他的手上。所以,每一道程序,他都严格而认真地去做。他手下有四个人,分四班轮换。

接着就是取火。取火需要有经验,先用一把干草,在燃烧的香炷上取火。瞬间,干草点燃,送入龙窑尾部的火塘。紧接着,不停地向火塘里添加柴火,一刻也不能停。黄师傅说,如果火灭了,就是不祥之兆,这一窑肯定烧不好。火塘中的柴火必须连续燃烧,中途不能停熄。

封窑点火之后,陶坯受热,会产生蒸汽,从龙窑观察孔(亦称火眼)中排出。约莫五六个小时后,蒸汽基本排净,即可将观察孔封严。这样,火塘的火焰,经火道进入窑内,使火焰在窑内均匀蔓延。而浓烟,则由烟囱排出。

点火之后,只能温火燃烧。如果火烧得太猛烈,则陶坯容易烧塌。之后,每隔一段时间,加大火力。

此时,龙窑中的窑火越烧越旺,整个龙窑开始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呜——呜——有点像防空警报,而且时高时低。黄师傅告诉我,这就是传说中的龙吟。沉睡的龙苏醒了,发出了声音。说着,他跑到香炉前,点上了一炷香。

那种奇怪的龙吟声一直印在我的脑海中,它低沉、浑厚,呼啸生风。

黄师傅不停地往火塘中添柴火,观察火势。他说,火苗的颜色如果像太阳那样红,则窑温过高。一般来说,火苗的颜色要烧成满月时月亮的颜色,才算正常。此外,还得注意木柴的粗与细搭配,心情不能急躁,维持平常心态,才能保持火焰的稳定。

约莫一天之后,窑内温度已达800℃以上,此时即可封火口,然后烧火眼。

自窑尾开始,从窑脊两旁的火眼开始烧火。烧足一个小时后,看火眼里的火苗向窑头蹿,窑底火焰呈蓝白色,陶坯表面油湿光滑,说明该火眼已烧熟,便可封住该火眼,继续烧下一个。如此,烧熟全窑火眼。一窑陶器,全部烧熟要两天两夜,耗干松柴将近万斤。

(四)出窑时刻,等待窑宝

贵台龙窑的窑火,连续燃烧了两天两夜,才渐渐熄灭。

在这两天两夜里,窑主施宝业反而气定神闲。因为一切都过去了,木已成舟。窑火渐渐冷却,一家人在耐心地等待着出窑的那一刻。等待什么?等待一窑上好的成品?不是。施宝业说,是在等待窑宝,即通常说的窑变。因为一个窑宝的身价,远远高于未曾窑变的同类,那感觉,就像在一堆乱石之中发现宝石。

施宝业把出窑的日期定在2014年11月5日。那天早上6点多,天蒙蒙亮,我和摄影师向航一起驱车来到贵台镇。此时的贵台龙窑,仿佛是一只疲倦的巨兽,一声不吭地卧在贵台江边,它的怀里,藏着无数秘密,我们同样充满期待。

由于贵台龙窑远近闻名,大家都知道今日出窑,很快,从四面八方聚集了不少人前来淘宝。

他们当中,有卖坭兴陶的商人,他们做生意需要新品种,只要哪里出窑,他们就像马蜂一样追寻而去,绝不放过任何一次淘宝的机会;有代烧商,他们把土坯拉来,放入龙窑代烧,同时付相应的代烧费;有电窑窑主,电窑的缺点,就是温度均衡,产生窑变的几率很少,所以,他们也来这里准备购买窑宝;有收藏家,他们眼光独特,时刻寻觅着;有广西大学艺术学院的老师和学生;还有前来看热闹的村民。

秘密即将揭晓。一时间,整个贵台窑场挤满了人。他们满怀期待,都在想着紧闭的窑门里面,到底会有着怎样的惊奇。

施宝业反而出奇冷静,他买来很多橘子、大枣招待大家。然后把龙窑上的火眼全部打开,烟囱上的封盖也打开,让窑里所有的热气散去。

直到晌午,施宝业才不慌不忙地把香炉搬到窑门口,虔诚地点了一把香,对着窑门拜了又拜,嘴里说了几句话。然后撤去香炉,亲手将封闭窑门的砖,一块块拆开。一窑烧熟的坭兴陶,出现在大家的眼前。

所有人聚集在窑门两侧,看着窑工把一件件烧好的坭兴陶从窑里搬出。有人一下子看见了窑宝,发出一声惊呼,其他人也看见了,再一起发出惊叹。就这样,在出窑的过程中,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响起一阵惊叹声。可想而知,这一窑的窑宝定然不在少数。

无论是一般陶器,还是窑宝,贵台龙窑皆与众不同。最大的不同就在于电烧和柴烧。电烧的陶器,光滑锃亮,色泽匀称;而柴窑产品,则器表稚拙,色彩不均,更有大量窑变出现。

随着出窑的窑宝增多,我看到了柴窑真正的与众不同。窑变的色彩,皆以金黄色为主,多为虎纹花斑。那些窑宝,如霞光万道,金光闪闪,又如银杏秋叶,遍地金黄。经销商们,迫不及待地守在窑口,当一件窑宝出现,无不争先哄抢。

在众多的窑宝当中,我看到一只茶杯,经过窑变之后,杯身如同一片银杏林,且由近而远,银杏树的树冠、树身、落叶等,无不惟妙惟肖。这就是柴窑窑变的特征,色彩变化万端,神秘瑰丽,带给人们无穷的期待。

坭兴陶质地坚硬,其声如磬,轻叩之,则清绝悦耳。也可抛光,但更多的经销商愿意保留原始的品相,尽管表面有些粗糙,有些斑点,有些水泡,这粗拙的风格,有返璞归真之感,很能满足现代都市人的心理需求。

施宝业告诉我,如果把茶叶置于坭兴陶罐,可数年无霉变,用来泡茶,则清香四溢,茶水隔夜也色味不变。茶具用久之后,即使不放茶叶,倒入开水仍有茶叶的芳香。用坭兴陶花瓶插花,花艳叶茂,经久不谢。更神奇的是,插入桃李枝,还能开花结果。

(五)坭土留香

经过半天工夫,贵台龙窑里的陶器全部出窑了。那些陶器满身都是柴火的灰烬,它们像刚刚出土的文物,一只只摆放在窑口。

此时的窑口变成了一个大市场。经销商们在陶器间梭巡,他们经验老到,目光锐利。一旦有看上的陶器,就毫不犹豫地放入自己的泡沫箱中。

有人专门收购窑宝,也有人专收变形的“次品”,这些看似次品的陶器,实则是一种现代艺术品,其中不乏精品佳作。大家曾看过西班牙超现实主义大师达利的杰作《记忆的永恒》,那些时钟有的挂在树枝上,有的软塌如面。而在贵台龙窑,我看到了许多这样惊心动魄的画面。那些茶杯、茶壶等,其变形程度,简直就是《记忆的永恒》的再现,一些茶壶扁塌,或者歪了,或者像软软的面片一样挂在石板上。在现场,就有很多人专门收购这种现代风格的艺术品。

直到下午,大家都有了收获,心满意足,站在自己的箱子前,等待窑主前来结账。

这是收获的时刻,也是窑主施宝业和他的夫人黄燕春最忙碌的时候。施宝业点数、记账,黄燕春负责收钱、包装。黄燕春已有身孕,她很少说话,安静、甜美,谁也不知道她就是女老板。我看见她默默地坐在包装箱前,用旧报纸帮客户细心包装。她的快乐像一朵花,在大山的寂寞里绽放。

这画面有点像《诗经》中的意境,那些损坏的陶罐遍地都是。一家人的生活系于一条柴火小窑,简单踏实。几天的忙碌之后,有了一周的休息时间,养精蓄锐,等待着下一次的开工。歇窑的日子里,龙窑静卧,一切安静。可是任何人经过龙窑的时候,都会听到里面曾经热烈的窑火还在燃烧。

读者评论

文章语言朴实,娓娓道来,烧窑的过程尤其是窑变的经过,讲述得一波三折。文中还穿插地方风物史实,增强了文章的厚重感。文章写的是龙窑,是施宝业,其实写的更是柴窑的钦州坭兴陶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