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王朝,平县,孟夏。
户计房的雕花窗棂半开着,蝉鸣声裹着热浪涌进来,熏得案头的账册都发了蔫。林小满正用镇纸压平一张卷边的黄户贴,忽听得“啪“的一声,本红户贴被摔在她面前的案几上,溅起的灰尘在光束里乱舞。
“胡闹!“老书吏陈师傅的山羊胡抖了抖,袖口还沾着墨迹,“从来没听说按颜色分户籍,成何体统!红户贴记商户,黄户贴记农户,当是儿戏么?“他的铜制算盘磕在桌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惊飞了梁上的燕雏。
小满放下手中的毛笔,指尖还带着靛青墨色——那是用来标明户贴(匠户)税则的。她起身福了福身,声音温和平静:“陈师傅,五色分类法是参考了《大楚会典》里的诸色户役篇,商户的商税、农户的田赋,分开记录更清楚。“
“什么会典!“陈师傅的脸红得像蒸熟的螃蟹,“我在户计房干了三十年,就没见过这种花里胡哨的法子!“他甩袖时带乱了案头的账册,几张漏记的税单飘落在地。
小满蹲身捡起税单,发现是李记布庄去年的商税记录,漏了三成。她没有辩解,只是默默将陈师傅的账册按红、黄、蓝分类码放,用不同颜色的纸条标出易混处:红纸条写“商户需核商税“,黄纸条写“农户留意灾荒免赋“。
翌日五更,晨露还凝在瓦当时,小满已抱着新制的五色算珠匣来到户计房。她用艾草熏过陈师傅的案几,将红户贴按商税类别码成五摞,每摞间夹着蜡染彩笺:“绸缎税核三成“、“茶税逢单月缴“......靛青墨迹旁画着简笔算珠,恰是陈师傅年轻时自创的珠算符号。
“这......“陈师傅的千层底在门槛处顿住。晨光透过冰裂纹,将彩笺上的算珠投影在他深褐的夏布衫上,恍若游动的金鲤。他枯瘦的手指抚过蜡染笺,忽然发现李记布庄的漏税单已被补在末页,朱砂批注旁还粘着晒干的茉莉——正是他最爱夹在账本里的香片。
“蓝户贴的作坊税要分两栏。“小满适时递上松烟墨,“您看,用靛青标铺面大小,群青标匠人数量......“她腕间的五色琉璃串随动作轻晃,蓝珠正好停在陈师傅的算盘档上。
老书吏的喉结动了动,终是抓起狼毫:“倒要看看你这花架子......“笔尖悬在彩笺上迟迟未落,一滴墨“啪嗒“坠在“茶税“二字旁。
小满抿嘴轻笑,取来备好的桑皮纸:“不若先誊这张?“纸上预先印着茶税格式,边角画着采茶女与算珠相间的纹样。陈师傅的笔尖不由自主跟着纹路走,竟比往日工整三分。
转折发生在闷雷滚滚的午后。暴雨砸在瓦当上如擂鼓,陈师傅盯着眼前的蓝户贴,额角汗珠滚入山羊胡——新颁的匠户税则像团乱麻,将他困在五十年前的珠算口诀里。
“陈师傅可要饮些薄荷水?“小满捧着青瓷盏过来,盏底沉着几粒青梅,“蓝户贴的铺面税,按进深丈量......“她指尖划过账册上的靛青算珠图,琉璃串的蓝珠正巧停在“丈“字旁。
老书吏的耳尖泛起可疑的红晕:“老夫自然知晓!“话音未落,惊雷劈开雨幕,他手中的狼毫在“进深“栏划出突兀的墨痕。
小满佯装未见,取来特制的五色算盘。红珠拨到“三丈“处,黄珠停在“年税“,蓝珠则卡在匠户特有的减免格:“您看,这般可分得清明?“
雨声中忽然混入算珠脆响。沈砚之倚着门框,月白夏衫浸着水汽:“陈师傅的山羊胡都要打结了。“他晃了晃手中的油纸包,“东市新到的松烟墨,掺了珍珠粉不晕染——正好配五色彩笺。“
“多事!“陈师傅瞪眼,却接过油纸包嗅了嗅,“倒是比衙门采买的好闻。“他没瞧见砚之冲小满眨眼,更没注意自己的旧算盘上,不知何时缠了根五色丝绦。
接下来的半个月,小满每天提前一个时辰到户计房,帮陈师傅整理案头,将新收的户贴按颜色分类,用不同颜色的算珠标出重点——红珠代表商户,黄珠代表农户,蓝珠代表匠户。她像对待自己的账册般,细心标注每一处易混点,仿佛眼前不是固执的老书吏,而是需要呵护的账本。
转机出现在一个暴雨倾盆的午后。陈师傅盯着手中的蓝户贴,额角的皱纹拧成一团——匠户新到的税则让他犯了难。他数次望向小满的方向,欲言又止,山羊胡被汗水黏在下巴上。
“陈师傅可是要问匠户税则?“小满早注意到他的局促,抱着账本走过来,腕间的蓝珠手链随步伐轻晃,“蓝户贴的税则分两部分,作坊按铺面大小计税,手艺按徒弟人数......“她展开账本,用蓝笔在算珠图旁画了个简易算盘,“您看,这样分开算,是不是清楚些?“
陈师傅的耳尖微微发红,手指摩挲着账册上的蓝色批注:“你这丫头,倒真下功夫......“他忽然咳了一声,指着红户贴账册,“那商户的季度税,该怎么和月税区分?“
“用红笔在月份上画圈,“小满笑着取出红笔,在账册上示范,“就像这样,陈师傅您看......“她没注意到,沈砚之不知何时站在门口,嘴角噙着笑,目光落在她认真讲解的侧脸上。
“沈公子笑什么?“小满忽然转身,用算盘尾端轻轻敲了下砚之的手背,算珠碰撞声惊得陈师傅抬头。
砚之揉着手背,眼中闪过促狭:“笑陈师傅的山羊胡,都被小满的五色户贴法梳顺了。“他躲过小满的第二下敲击,目光落在陈师傅面前的账册上,那里贴着小满新画的分类示意图,五种颜色的户贴像算珠般整齐排列。
七日后,州府来查账时,陈师傅的案头令众人侧目。五色户贴如虹霓铺展,靛青算珠图旁粘着晒干的茉莉,最奇的是那架老算盘——红黄蓝三色新珠间杂旧檀木珠,像老树绽了新芽。
“这是......“州府账房拿起蓝户贴。
“匠户分作坊与手艺税。“陈师傅的山羊胡得意地翘着,枯指点向彩笺图示,“用群青标徒弟数,靛青标铺面——咳咳,都是些小把戏。“他忽然瞥见小满在门口偷笑,慌忙抓起薄荷水猛灌。
暮色染窗时,小满在账册扉页勾勒今日场景:老算盘缠着五色绦,彩笺茉莉映着夕照,陈师傅的山羊胡翘成算珠弧线。沈砚之在旁添了只穿堂燕,喙间衔着褪色的旧户贴。
“丫头,“陈师傅忽然杵在门口,手中捧着个漆盒,“这个......给你。“盒里躺着架小叶紫檀算盘,五色珠竟是用玛瑙琢成,红珠里还裹着片金箔——正是他珍藏三十年的及冠礼。
夜雨又至,户计房的冰裂纹窗棂淌着水痕。小满抚过玛瑙算珠,忽然听见陈师傅在隔壁哼起年轻时的核账小调。沈砚之执伞而来,伞面新绘的五色户贴纹映着灯笼,在地上投出斑斓的光。
“陈师傅说玛瑙珠要每月用茶油养。“砚之将青瓷瓶放在案头,忽然轻笑,“他今早偷偷问我,要不要把白户贴(官户)改成翡翠色......“
孟夏的蝉鸣依旧聒噪,但户计房里的气氛却悄然变了。当陈师傅用红珠拨算商户税时,小满会适时递上黄纸镇纸;当砚之整理蓝户贴账册时,陈师傅会指着算珠串哼道:“蓝珠该用琉璃的,经脏。“而窗外的阳光,正透过雕花窗棂,将五色户贴的影子,投在三个忙碌的身影上,更漏滴答,小满在《户计新法》末页写道:“旧规如老树,新芽自年轮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