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锅炉·蒸汽宣言

锅炉房的铁皮屋顶被砸得咚咚响,李大山的扳手第二次砸在铁门把手上:“陈大海!你躲在锅炉后面当缩头乌龟,算什么工人厂长?”二十几个工人挤在门口,工作服上的煤灰比夜色更浓,手电筒光束在蒸汽里划出乱箭般的轨迹。

林晚秋拽了拽小川的袖口,少年正把改良的蒸馏器零件藏进工具箱。锅炉台上,陈大海的保温桶还冒着热气,翻毛工鞋边堆着父亲1985年的股份制改革方案,图纸角落用红笔圈着“工人入股”四个大字,墨迹新鲜得能蹭脏手指。

“大山哥,陈叔不是躲着。”她挤进人群,工牌在胸前晃出父亲的名字,“我爸的酿酒日志里,夹着1985年的股东名单,第一个就是你——李大山,用三个月的粮票折了十股。”

手电筒光骤然汇聚。李大山的疤痕在蒸汽中发亮,他一把夺过日志,翻到夹着槐花的那页,泛黄的纸上确实画着歪歪扭扭的扳手图案,旁边标着“1985.7.1”——正是陈大海说的股份制试点日。

“老林……”李大山的声音突然哽咽,扳手“当啷”落地,“他说等酒厂赚了钱,给每个工人发新工鞋,可还没等到那天……”

锅炉突然发出闷响,陈大海掀开铁门,蒸汽裹着煤灰涌出来,模糊了他泛红的眼角:“都进来吧,锅炉还热乎。”他踢了踢脚边的空酒坛,里面滚出几张粮票,编号正是1987年未兑换的“滨江0372”。

工人挤在锅炉周围,保温桶传来散酒的香气。陈大海灌了口酒,缺牙的嘴角沾着酒液:“老林走前,把酒厂比作一锅正在发酵的酒,说只要工人拧成一股绳,早晚能蒸出好酒。”他突然指向林晚秋,“现在他闺女带着配方回来了,可粮站卡着高粱,赵丰年卡着批文,咱们连酒曲都蒸不出来!”

“那就自己种高粱!”林晚秋举起父亲的钢笔,笔尖在锅炉水汽中画出蒸馏器草图,“用1962年的耐贫瘠品种,不用粮站配额。大山哥,你还记得咱厂后山坡的荒地吗?老陈叔说能种三十亩。”

李大山的扳手敲在锅炉上,震得煤灰簌簌落下:“说得轻巧!种子呢?设备呢?赵丰年能让咱们在国营厂的地盘上搞副业?”

“用粮票折股。”她翻开账本,上面贴着二十张不同年份的粮票,“1987年的粮票,一张顶两股;1985年的,一张顶五股。这些粮票,既是咱们的股本,也是赵丰年贪腐的证据——每一张编号,都能对上他调包高粱的账本。”

锅炉的火光映在工人脸上,有人摸出皱巴巴的粮票,有人掏出磨破的工牌。小川突然举起改良的蒸馏器,铜制部件在蒸汽中泛着光:“这是用锅炉房的废铁改的,能把出酒率提高两成,还能过滤掉杂醇油。”他推了推眼镜,“就像爸爸当年改锅炉一样。”

陈大海的手突然抖得厉害,他认出了蒸馏器上的刻痕——正是老林1962年画在笔记本上的草图。那年他们在锅炉房熬了三天三夜,就为让亩产不足百斤的高粱酿出不刺喉的酒。

“老陈,你倒是说话啊!”李大山的扳手又举了起来,“当年你和老林的股份制方案,是不是藏在这锅炉里?”

陈大海突然转身,用扳手敲开锅炉侧面的暗格,露出一叠泛黄的文件:“1985年的股东决议,每个工人都按了红手印。”他抖落文件上的煤灰,“可有人举报我们‘搞资本主义’,老林被停职,方案被烧了,就剩下这半本……”

文件最上面,是父亲的字迹:“工人的酒厂,要姓‘工’。”

林晚秋接过文件,看见自己的名字被划掉,旁边写着“待成年”。原来父亲早有计划,要等她19岁生日时,把酒厂变成工人自己的合作社。

“现在,我们有配方,有设备,有土地。”她举起小川画的蒸馏器图纸,“只差一个机会——赵丰年今天去县里开会,要把酒厂卖给香港商人,也就是我继兄的皮包公司。”

人群中响起低低的咒骂。李大山突然扯开工作服,露出胸前的烫伤疤痕:“当年锅炉爆炸,老林把我推出来,自己被气浪掀翻。现在他的女儿要被赶出酒厂,咱们能答应吗?”

“不答应!”工人的吼声震得锅炉嗡嗡响,有人举起粮票,有人挥舞工牌,陈大海的保温桶被碰倒,散酒流在“工人入股”的文件上,晕开一片暗红,像极了当年父亲留下的血印。

“安静!”林晚秋突然提高声音,“今晚,我们做两件事:第一,用1987年的粮票登记入股,陈叔当监事,大山哥管财务;第二,小川带人去后山坡测土壤,我去县科委申请‘耐贫瘠高粱’种植项目。”

她望向陈大海,老人正用袖口擦文件上的酒渍:“陈叔,我爸说过,锅炉房的蒸汽能穿透所有谎言。您当年没烧完的方案,今天由我们接着写。”

突然,铁门被砸开,赵丰年的中山装挤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穿制服的人:“林晚秋,你聚众闹事,违反《个体工商户管理条例》!”他的金牙在火光中泛着冷光,“县工商局说了,你的酒摊手续不全,现在正式查封。”

李大山的扳手“嗖”地飞过去,擦着赵丰年的耳朵钉在墙上:“狗东西!1987年调包高粱的事,我们有证据!”他指向林晚秋手中的调货单,“上面的供货方签名,是你替林建明签的吧?”

赵丰年的脸瞬间煞白,伸手去抢文件。林晚秋退后半步,让小川把证据塞进锅炉暗格:“赵主任,您口袋里的‘春燕白’配方,是不是周明宇刚给的?那种兑了工业酒精的酒,喝多了会瞎眼的。”

锅炉房的蒸汽突然变得刺骨,赵丰年的中山装被汗水浸透。他转身想走,却被工人堵住去路:“别走啊,说说粮站的高粱都去哪儿了?”“还有我们的工资,是不是都填了走私的窟窿?”

陈大海突然按住林晚秋的肩膀,往她手里塞了个油纸包:“老林走前留的,说关键时刻能当‘酒引子’。”她打开一看,是盘磁带,标签写着“1987.3.5,给秋儿”,边缘还有父亲的字迹:“锅炉房的蒸汽,能让谎言现形。”

赵丰年的BP机突然响起,代码“517”闪烁——吴淞口17号仓出事了。他再也顾不上伪装,撞开工人就跑,中山装口袋里掉出张纸,正是周明宇偷的“甜米酒”配方,上面用红笔圈着“高温发酵”四个大字。

“姐,蒸馏器修好了!”小川突然指着锅炉旁的铜器,酒液正顺着导管滴落,在搪瓷盆里发出清脆的响声,“没有杂味,和爸爸酿的一样!”

陈大海颤抖着捧起瓷杯,酒液在火光中泛着琥珀色,映出他眼中的泪光:“老林,你闺女比你还疯啊……”他突然转身,对工人举起酒杯,“这杯酒,敬老林,敬咱们工人自己的酒厂!”

工人的瓷杯碰在一起,发出比锅炉汽笛更响亮的声音。林晚秋摸着磁带,终于明白父亲说的“蒸汽宣言”是什么——不是文件,不是口号,是每个工人手中的粮票,是锅炉里永不熄灭的火,是酒曲中生生不息的菌种。

周明宇的皮鞋声在走廊响起,她迅速把磁带藏进父亲的钢笔里,笔尖的“1962.3.1”硌着掌心。这串数字,即将成为打开所有秘密的钥匙,让赵丰年的贪腐、继兄的走私、周明宇的背叛,都在锅炉房的蒸汽中,露出最本真的模样。

窗外,后山坡的荒草在秋风中起伏,像极了父亲笔记里画的高粱田。林晚秋望向陈大海,老人正用扳手在锅炉上刻字,火星溅落在“工人入股”的文件上,把1985年的旧时光,刻进1990年的新希望。

这一晚,锅炉房的蒸汽漫过整个厂区,漫过县文化馆的夜市,漫过粮站的铁门,最终化作天边的朝霞——那是属于工人的朝霞,属于酿酒师的朝霞,属于这个即将沸腾的时代的朝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