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角
尹成姬
1
去参加大舅八旬寿宴那天,亲戚们不断地说我气色比以前好了,每次我都会回答说,我从去年新年就下决心戒了烟,一直坚持到现在。没有人跟我问起妈妈。如果舅舅们问妈妈过得怎么样,我可能会这么回答:“她过得很好,好像年轻了十岁,法令纹都没了,这样下去,估计要比继父都年轻了。”妈妈让我跟舅舅们说她得了流感,不过我没说。本来,妈妈是舅舅们非常疼爱的小妹,不过现在他们却没法跟我开口问起妈妈。因为是舅舅们掀翻了桌子,海鲜汤溅得到处都是。继父擦了一天壁纸,还在网上问如何去除粘在壁纸上的泡菜汤。有人回答说,重新刷一遍墙。更搞笑的回答是:用相框遮住。可笑吧?我还真考虑过是不是要用相框去遮,感觉看上去可能会不错。继父笑了,妈妈没笑,我笑了。虽然这也不是什么好笑的事,不过我还是笑了。后来,壁纸上的菜汤都擦干净了,不过我还是买了十个相框送给他们。妈妈和继父说没什么可以放进去的照片,于是他们就开始去旅行。在景点照的照片多了起来,他们就开始收集漂亮的相框……最后,客厅挂满了相框。舅舅们肯定不知道,因为他们掀翻了饭桌,妈妈和继父一个月里有十多天都在外面旅行。所以,舅舅们见到我,除了说我气色好,也没什么别的话说。坐在旁边的舅妈们也都接着问起来:“有什么好事吗?气色真好。”长得越来越像舅舅们的表哥表姐们、嫂子和姐夫们也都跟着问:“挺好的?气色不错啊。”然后,我就会再重复一遍同样的话:“嗯,挺好,从去年开始把烟戒了。”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我仔细看了半天自己的脸。气色一点都不好。
我和尚贤哥坐在一桌,他盛了满满一盘排骨过来。尚贤哥是三舅家的小儿子,听说他辞了年薪七千万韩元的工作,回到乡下养鲻鱼。我虽然有点好奇鲻鱼长什么样,但没问。他就着排骨喝了一瓶烧酒,盘子里只剩下了骨头。我吃了一些三文鱼沙拉。听到大家都说我气色好,我都不想吃肉了。“你知道第一个劝我喝酒的人是谁吗?”我问表哥。“谁?”他问。我指了指他。“我?不记得了。”说着,他站了起来。大概是我10岁或11岁的时候,不记得是在哪儿了,不过我清楚地记得是表哥让我喝的啤酒。我喝一口,他就往我嘴里塞一个花生。不一会儿,尚贤哥又拿了些生拌牛肉回来。我们就着牛肉,一起喝了一瓶烧酒。“来我家玩吧!鲻鱼可比三文鱼好吃,我让你吃个够。”尚贤哥递给我一张名片。我把名片放进手机壳里。
四舅是一名小学校长,他起身唱了一首歌——《当我们年轻时,麦姬》。还没唱完,大舅就哭了。“我得早点死才能见到我的儿子啊。”三十多年了,大舅一喝醉就会这样,所以也没人去劝他。大表哥27岁的时候,和朋友们去海边玩儿,掉到海里没了。我有一张大表哥的照片。初二时,妈妈出了一次车祸,腿和髋部骨折。她住的医院离大舅家很近,正好当时表哥夫妻两人和大舅分了家,大舅家有空房间,所以,在妈妈出院之前,我就暂时住在那。不想去学校的日子里,我就藏在死去的大表哥房里睡上一整天,睡醒之后就去翻书桌的抽屉,照片就是那时偷的。大表哥站在石头上,胳膊抱在胸前,头发短短的,像个军人似的。照片是从石头下面朝上照的,所以腿看起来很长。拍照人的手指也照了进去,这根手指比表哥的脸更能吸引我,我常仔细端详着看。它纤细修长,一定是个女人的手指。表哥去世的时候她哭了吗?来参加葬礼了吗?这些都是我出生之前的事了。
回家前,我递给大舅一个信封。“你哪有钱啊。”大舅摆了摆手。“是我妈让我给您的。”我把信封对折一下,塞进大舅的西服口袋。大表哥死得早,二表哥秀贤就成了家里的长子,我和他握了握手。“我走了,哥。”“怎么不叫小舅啊?”秀贤哥开玩笑说。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是个小伙子了,也不知为什么,我总以为他是妈妈的弟弟。我叫他小舅,他就会答应道“什么事?”每次亲戚们都会咯咯地笑,我那时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他们觉得这样逗我很有意思,所以谁都不告诉是怎么回事。后来,在外公的葬礼上,我才知道秀贤哥不是小舅,而是表哥,而且是排行最大的表哥。“你怎么连这都看不出来?名字上也能看出来啊。”其他表哥表姐们都笑话我,说我傻。我哭了,反正那天是个可以哭的日子。“把烟戒了就对了,再见。”十三个表哥表姐,还有嫂子和姐夫们都一一拍拍我的肩膀,这样说道。戒烟居然成了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想到这里,不禁觉得自己有些可怜,仿佛是个生来就从没被表扬过的孩子。所以,等到公交车来了,我并没有上车,而是一直在车站坐着。我想感受一下寒冷,想哭,想思念,想睡去,想走掉,想离开……我想了一堆用“想”开头的词。阿嚏,我打了一声喷嚏。当第七辆公交车来的时候,我嘴里嘟囔着“想上车、想上车”,然后就上了车。
2
回家一看,赵正躺在床上睡觉。也不知他把地暖温度调到了多高,家里热得很。我用脚碰了一下他的腿,“好久不见啊”。他没起来。妈妈再婚后,我说要搬出来住,最高兴的就是他。说什么“以后和爸妈吵完架就不用在网吧消磨时间了”,还把我的玄关门锁换成了密码锁,说是独立纪念。他把密码设置成自己生日,每次来都要强调一遍说,自己为了买这个密码锁,甚至去做了兼职。我把地暖温度调低,打开窗户通风。一个背蓝色背包的孩子蹲在路中间,不知在看什么。一辆轿车在孩子前面停下来,直到孩子起身,车都没动,也没按喇叭。司机一定是个好人,我想。车牌号1732,我打算把它当作本周的幸运数字,买彩票时一定把1、7、3、2这四个数加进去。阿嚏!我打了个喷嚏。“感冒了?”赵问。我把窗户关上。阿嚏!又是一个喷嚏。“没有,没事儿。你什么时候醒的?”我回过头,他还躺在床上。“没睡着,我听到你来了。”他闭着眼睛说。本来,赵总来我这,就像他自己家一样。可从去年夏天开始,他再也没来过。虽然他说除非我买空调,要不就不来,实际上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他有女朋友了,为了请女朋友吃饭、喝咖啡,为了和女朋友周末一起看电影,他需要钱。所以,他每天清晨六点就到父母的店里上班,煎南瓜饼、辣椒饼、绿豆饼、苏子叶饼、泡菜饼和小肉饼。他煎出来的这些饼被装进箱子,寄往全国各地。工作、恋爱、睡觉,工作、恋爱、睡觉。夏天和秋天就这么过去,冬天也过了一半。我并不难过,因为他谈恋爱以后,我终于能把最后这个学期好好读完,一次课都没旷。“去哪了?”他问。我告诉他我去了大舅的八旬寿宴。“是自助餐吗?肯定好吃。我连饭都没吃,在这等你,你居然去吃自助餐。”他还是闭着眼睛,嘟囔道:“有排骨吧?还有寿司,有烤大虾吗?”我用被子把他的脸蒙上:“闭嘴!”结果他说:“你要是给我煮方便面,我就把嘴闭上。”
我打开冰箱找鸡蛋,结果发现有吃剩的炒鱼饼,就把鱼饼放进开水里,和方便面一起煮了。“吃面!”我放好桌子。桌子上印着躺在自家屋顶上的史努比,雪花落在它身上。一个人吃饭的时候,我总是边吃边数桌上的雪花,这样就不会积食。本来,我想买一张印有施罗德弹钢琴图样的桌子,但是没买到。我把煮拉面的锅往史努比的红房子上一放,他就从床上起来了。他好像好久没理发了,头发都垂到了肩膀。“你往面里放什么了?”他一边嘟囔着抱怨,一边把炒鱼饼里的胡萝卜挑出来。“有点吃剩的小菜,我就放了进去。你不是喜欢吃炒鱼饼么?”他说:“我喜欢吃鱼饼,也喜欢吃方便面,但不喜欢吃放了剩鱼饼的方便面。”不过,他还是吃得挺香。看他吃,我肚子也饿了。“我就吃一口哈!”我夹了一大口,塞了一嘴。吃完一口又想吃一口,于是就又夹了一口。他指着就剩下汤的锅说:“我就没看见几根面条!”我往剩下的汤里加点水,又煮了一袋面,只放了一半调料。他吃面,我在旁边看,看着看着,又抢着吃了一口。“自己在自助餐吃那么多,回来还跟我抢,真没良心。”他发牢骚说。吃完面,我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对折的纸。“今天只能算一次。”他说。不过我还是画了两笔。这样,又写完一个“正”字,一共十九个“正”字、九十五次了。我们约好,如果我给他煮完一百次面,他就会给我买一个礼物。“还吃吗?”他把被子一蒙,又躺下了。我懒得洗碗,就把桌子推到了角落里。
我靠床坐着,接着玩昨天玩的游戏。已经两天了,我还没打过第二十五关,进不了下一关。“炎!”他叫我。我回过头,他把自己枕着的枕头抽出来给我:“垫这个坐,腰疼。这一关,你别想得太复杂就能过。”说完,他又闭上眼睛。因为只有一个枕头,如果赵来这睡,我就得把毛巾卷一下当枕头。赵呼噜打得很厉害,可奇怪的是,他枕着我的枕头就不会打呼噜。我把手机画面转过来,倒着看了很久,还是不知道怎么过关。过了一会儿,我忽然想起来,这家伙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向不会把枕头让给我的。我把手指放在他鼻子上:“睡了?哪儿不舒服么?”我感觉到他故意屏住了呼吸。玩完游戏,我上网看了一下实时热搜榜。“赵,A跟一个比自己小两岁的男人一起外出。”他喜欢歌手A,大概在三年前,他还一个人在平安夜去了A的演唱会。我当时真的特别感谢他没让我和他一起去。“嗯。”他回答。“赵,在便利店偷面包的高中生自杀了,因为便利店老板说,除非按照面包价格的一百倍赔偿,否则就报警。”“嗯。”“赵,小偷偷保险柜,逃跑时却被保险柜压死了,好笑吧?”“嗯。”“可那个保险柜里一分钱都没有,更好笑吧?”“不好笑。”“赵,一个恐怖分子做了个炸弹寄出去,可是邮票没贴够,邮包被退回来,结果他居然不知道是自己寄的那个邮包,打开时把自己炸死了。好笑吧?”他什么话没说。“赵,睡着了?”他说:“没有。那个报道很奇怪,哪个恐怖分子会在寄炸弹时写自己的真实地址啊?”听他一说,感觉这的确是个奇怪的报道。“奇怪,奇怪。”他嘟囔道。“‘奇怪’这个词真是越说越觉得奇怪。”我说。我在检索窗里输入“奇怪的事”,然后进了几个博客,很多人写的都是一些不怎么奇怪的事。
太阳落山了,天黑下来。我懒得起来,就没开灯。我搜到一首名为《奇怪的事》的歌,听了一遍,听完又听了一遍。刚听完,床头的闹钟响了。闹钟是高二的时候,因为总是迟到,班主任给买的。有八个经常迟到的同学收到了闹钟,可这八个同学还是照样迟到。赵起身用手掌往闹钟上一拍,闹铃就停了。收到没过两年,闹钟就坏了。不过那时我也高中毕业,早上没必要起那么早了。坏掉的闹钟时不时响起,每次都会让我想起一些忘掉的事,所以它还挺有用的。当我忘记锅里还煮着东西的时候,差点错过妈妈生日的时候,一定要看的电视节目要开播的时候。说起来,这才是件奇怪的事。我正要想今天有没有忘记什么事,赵从床上起来。“干吗?要给我开灯吗?”他把灯打开,“不是,回家”。说完又把灯关了。“卑鄙的家伙。”我站起来,把他关掉的灯打开。他在穿鞋,我本想给他后背一下,想想还是算了。不管怎样,这家伙去年中秋还给妈妈送了一箱煎饼礼盒呢。妈妈说不知道今年春节会不会送,看上去还挺期待的。“我送你。”我拿起扔在地板上的夹克。夹克热乎乎的。他说:“不用。”“我闲着无聊。”我光着脚穿上运动鞋。
巷子又窄又黑,得走十多分钟才能到公交车站。所以当时来看房子时,房东跟我说这里租金便宜。这个小区真奇怪,怎么家家户户都挂着门牌?我们边走边把那些门牌上的名字都读了个遍。赵说,每次来我家的时候都会故意绕着走最远的路,因为那条路上有一家门牌上写着跟他自己一样的名字。在岔路口,我跟着他往右边的巷子走去。走着走着,就觉得脚有点凉了。走了半天,他用手指了一下那个写着自己名字的门牌。“这是我家,怎么样?”我看见屋顶上有个红色的橡胶盆。“那是干什么用的?”他想了好一会,然后说:“我夏天在那儿洗澡。”“真好啊!二十多岁就买房子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到车站,赵要乘的公交车就来了。他没上车,我们坐在车站的椅子上看人们的鞋子。三双皮鞋、五双运动鞋、四双靴子,竟然还有一双拖鞋。大冬天穿个拖鞋,看着都觉得冷,想到这才发现自己屁股也很凉。又来了一辆车,车稍稍开过车站一点后停了下来。赵慢悠悠地朝汽车走去。“赵!”看着他的背影,我不觉地叫了一声。“干吗?”他回过头来。车没等他,开走了。“去喝一杯?”我说。他笑了。
我们点了两杯啤酒、一只炸鸡。去年春天我和他一起来过这家店,当时他一个人吃了两只炸鸡。店里赠送糖球大小的爆米花给顾客们下酒,他只挑绿色的吃。爆米花里还有黄色的、橙色的、红色的,我们叫它信号灯。我拿了一个红色的放在嘴里,然后喝一口啤酒。爆米花在嘴里融化,发出清脆的啪啪声。炸鸡还没上,赵就喝完了一杯啤酒。“服务员!”他朝收银台喊了一声。服务生一来,他拿起啤酒杯晃了一下。不一会儿,服务生把炸鸡和啤酒端了过来。我把杯里的酒喝完,把杯子递给服务生。“这家店用的油好像挺干净,好吃。”赵说他现在一闻就知道油新不新鲜。“行家啊!”我让他参加那档“寻找烹饪大师”的节目,要是胜出了,没准儿他父母的店就出名了。
我们俩很默契地一人吃了一个鸡腿,一杯接一杯地喝。这时,两个穿校服的女生在我们旁边桌上坐下。“来一只香辣酱炸鸡、两杯五百毫升的啤酒。”服务生也没要她们出示身份证,就把啤酒端了过来。她俩使劲儿碰了一下杯,酒差点洒出来。一个女生只吃红色的爆米花,另一个只吃绿色的。“老板,樱桃爆米花不能只挑红色的和绿色的上吗?”店老板从厨房探出头来,冷冷地说:“不行。”她俩很快就喝完一杯,然后又点了一杯。赵低头小声对我说:“她们还没成年吧?”我说:“这爆米花叫樱桃爆米花,不叫信号灯。还樱桃?一点都不像樱桃。”“管它叫什么樱桃还是信号灯,把酒卖给未成年人是要吊销营业执照的。”本想问问赵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喝酒是什么时候,想想又没说。那是在他父母的店里,当然,我们是在打烊后偷偷溜进去喝的。一个女生好像听到了我们说的话,瞪了我一眼:“别操心了,我们不是高中生。”
原来她们俩是高中同学,高中毕业后有时会相约穿着校服来喝酒,说什么穿校服喝酒更好喝。听完,赵给她们道了歉。她们俩一眨眼功夫就喝完五杯啤酒,吃完一只炸鸡,然后起身走了。“她俩不是要穿着这身衣服喝到第五家吧?”赵笑了笑:“怎么会还想穿校服呢?”“是啊。”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扑哧一声笑了。“我真不想上学,你能不能问我一下为什么?”他说。“为什么不想上学?”我问。“一定要有理由吗?”他突然发着火回答,声音特别大,其他桌上的客人都往我们这边看过来。我们捂着嘴,低声笑起来。这是我们俩高中时常玩的游戏。“我现在不想吃午饭,你能不能问我一下为什么?”“为什么不想吃饭?”然后他就会很生气地说:“一定要有理由吗?”我们把这个游戏叫作“模仿查理·布朗和他的朋友们”。
我们是高一时在“花生”社团的活动上认识的。招募会员的社团公告上印着查理·布朗和史努比,我们以为是个漫画社团,结果一去才发现是一个读《花生》原版漫画的英语学习小组。赵常常向二年级学哥学姐们问一些类似于为什么史努比整天坐在屋顶上却没有得痔疮的问题。六个月后,我们被那个社团开除了。那六个月让我们成了好朋友,让我们学会了查理·布朗和他的朋友们说话时的语气,我们经常像漫画里的人物那样说话。比如,如果在食堂见面,就会说:“我的餐盘离我有六十厘米,但有时我会觉得它好像离我有九十厘米。”“我们也穿上校服喝酒啊?”赵说道。校服还在吗?就算有,我们都胖了,估计不合身了吧?“我最不想再穿一次的衣服就是校服和军装。”“对,还有军装。”他把胳膊抱在胸前,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过了好一会,他说:“那我们穿上军装去喝酒啊?”我拿一个红色的樱桃爆米花朝他脸上砸过去。“疯子。”红色的樱桃爆米花砸到他脸上后掉进他的啤酒杯。“穿军装,但不许说军队里的事,怎么样?谁说军队的事谁就买单。”他喝了一口啤酒。听他这么说,我觉得似乎也不错。因为我对打赌的事都很有把握。“干脆赌一个月的酒钱,怎么样?”“好!”他一口答应。“打赌从来不输。”我甚至在一份投给游戏公司的简历上这样写过。本以为能通过材料审核那关,结果根本没人联系我。
3
穿军装之前,我闻了闻。去年参加完预备军训练,没洗就塞进衣柜里了,还好没什么汗味,不过我还是喷了许多芳香剂。走到玄关才想起钱包还在夹克兜里。反正我都会赢,要不要回去拿呢?我犹豫了一下。因为觉得解开军靴的鞋带很麻烦,就爬着进屋把夹在书里的私房钱装在钱包里,还把夹在钱包里的照片拿出来放到军装左胸前的兜里。我用手掌拍了一下左胸口,突然又想起另外一张照片,就是藏在我周岁照后面那张过世的表哥的照片。我翻开相册,找出那张照片,把刚才放在胸前的照片拿出来,把过世的表哥的照片放进去,又用手掌拍了两下左胸口。
走到公交车站,赵还没有来。我给他发信息说“到了”,他回信息说“马上”。然后真的是“马上”,他坐的出租车停在我面前。平时赶不上末班车,他舍不得花钱坐出租车,总是走回家,今天竟然坐着出租车来。“你煎肉饼煎得肚子都成肉饼了!”我指着他的肚子开玩笑说。“我今天是个胖子,昨天也是,可能以后我一直都会是个胖子。”他说。我笑了。史努比说的话里面我们最喜欢的一句是:我今天是只狗,昨天也是,可能以后我一直都会是只狗。有一段时间,这句话还成了高二(3)班的流行语:我今天是倒数第一,昨天也是,可能以后我一直都会是倒数第一。
赵说一起去咖啡厅喝咖啡。他说坐出租车过来的路上发现街上到处都是咖啡厅,可是从没见过两个穿军装的男人坐着喝咖啡。听他这么一说,我发现好像真的在电视剧里也没见过。“那我们就去喝杯咖啡?”咖啡厅不用到处去找,坐在车站往四周看一下就能发现五六家。他点了一杯美式咖啡,我看了半天菜单,然后点了一杯焦糖玛奇朵。他笑了,那一定是嘲笑。我们并排坐在窗边的位置。焦糖玛奇朵非常甜,为什么穿上军装就想吃甜的呢?我满脑子都是这些无聊的问题。窗外,一对情侣穿着同款不同色的羽绒夹克,站在人行道前等着变灯。
信号灯一变成绿色,男人就松开女人的手往对面跑。一辆送外卖的摩托车闯红灯穿过马路。一个戴塑框眼镜的男人把烟头丢到花坛里。一对穿登山服的老爷爷老奶奶在路边小吃摊买鱼饼串吃。“十。”这时,一直呆呆地望着窗外的赵说,“到现在为止,已经过去十个戴红围巾的了”。我用勺子搅了一下杯底的咖啡。“知道你那杯咖啡有多少卡路里吗?相当于一碗米饭。”他对我说道。我跟他说明天会去运动,叫他别担心。我们喝酒的时候能聊一个晚上,现在喝咖啡却没什么话说。所以,我们就一直看着窗外。“看到穿短裤的我们就走吧。”他说。突然,一个背着大背包的女人停在路中间,陆续有人停下来和她搭话,甚至还有外国人停下来跟她搭讪。“她在干吗?”“你好奇就去问问。”“我不去。”他站起身。“干吗?你去问?”“不是,我去洗手间。”他去卫生间的功夫,围在那个女人周围的人三三两两地散去。他回来时,她也走了。“啊?怎么回事?”他问,我没回答。穿短裤的人当然没有出现,现在咖啡厅里就剩下我们两个了。服务生拿着垃圾袋走了出去。“我们去喝一杯吧。”他站起身。“谁让你这大冬天的非要找穿短裤的?”我埋怨道。他指了指正在打扫卫生的服务生——他穿着短裤。
一出来发觉特别冷,不由地打起哆嗦。本来在咖啡厅喝咖啡的时候想吃辣味海螺和啤酒,一到外面就想喝点热呼呼的汤了。赵指了一下路对面一家挂着一串串红色灯饰的酒屋,左右看了看,就跑了过去。我掏出手机,把他闯红灯横穿马路的背影拍了下来。我等到绿灯的时候才慢慢地走过人行横道。“要是穿着军装被车撞了该多可怜啊!”我对在对面等我的赵说。他讽刺我说:“像你这么守法的人真是难得。”一推开酒屋的门,服务生们大声喊道:“欢迎光临!”声音太大,吓我一大跳。菜单特别厚,又让我吃了一惊。菜单有二十多页,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没有一样是我想吃的。菜品照片好像都是做完好几个小时之后才照的。我问什么菜卖得好,服务生建议我们点辣贻贝汤和软骨。“那就点两个菜吧,再来一瓶烧酒。”软骨很辣,辣贻贝汤更辣,真是名副其实。赵咯吱咯吱地嚼着白送的胡萝卜小菜,说现在不喜欢吃辣的,也不喜欢吃辣的时候又流汗又流眼泪。我给他点了个鸡蛋卷。我们碰一下杯,我干一杯烧酒,喝一勺贻贝汤,吃点软骨。他喝一杯酒,吃一口鸡蛋卷。
我们很快就喝完一瓶,然后又点了一瓶。我嚼着软骨,突然开始好奇软骨是猪身上的什么部位。赵说他不知道软骨是猪的什么部位,但软骨本来叫咯吱骨。我嚼着软骨,琢磨着是不是能嚼出“咯吱咯吱”声。好像有,又好像没有。我们又喝完一瓶烧酒。软骨都被我吃了。“刚才你说的那个被自己寄的包裹炸死的恐怖分子,我觉得他也够可怜的。”赵喝醉了,说:“我给提出分手的女朋友寄过一次礼物,是件格子衬衫。结果,几天后我收到一个包裹,打开一看,是和我寄的那件一模一样的衬衫。”他以为是女朋友寄来的,要和他重归于好,因为他女朋友以前常说希望能穿上一模一样的情侣衫去旅行。可是一穿,发现特别小,连胳膊都伸不进去,这才知道是不久前自己寄出去的那个包裹,他把收件人和寄件人的地址写反了。“被自己做的炸弹炸死了,真够蠢的。”说完,他干了一杯酒,又连着喝了几口贻贝汤。“辣,真辣,烟味也辣,寒风也辣。”他嘟囔着说:“女朋友不接电话,也够辣。”我给他倒了一杯酒:“干杯。”他没跟我碰杯。
赵打了个呵欠。他喝酒时常常会犯困,然后在别人都醉了的时候,闹着要换个地方再喝一杯。“今天要是下雪就好了。”我往窗外看去,可除了室内景象的倒影,什么都看不见。都凌晨了,还不断有客人进来,服务生们的招呼声依然那么洪亮。进来的客人们头发没湿,看来是没下雪,天气预报说有暴雪的。我看着一直点头打瞌睡的赵,喝了一杯烧酒,把他吃剩的鸡蛋卷也都吃了。“赵,下周我给你介绍个对象?”他点点头。“赵,咱们去旅行啊?非洲?要是觉得太远,去近一点的泰国也行。”他又点点头。“赵,你可不能比我先出人头地啊。”他点点头。“赵,我下个月生日,给我买个礼物吧,我看上了一块手表。”他点点头。在他打瞌睡的时候逗他很有意思,我掏出手机,打开视频录制模式。“赵,以后在我们家睡一晚上要交三万韩元住宿费。”他点点头。“赵,你喜欢我,对吧?”他点点头。他打着瞌睡,我一直拍。“赵,你幸福吗?”他点点头。拍到这,我把录像关了。我等他醒来,等着等着,自己也睡着了。我梦见妈妈和爸爸一起去现场看喜剧节目,妈妈已经怀孕八个月了,笑得都不知道肚子在疼,后来才发现是阵痛,妈妈抓住爸爸的手。在梦里,我也没见到爸爸的脸,只见到了手。我在电视台出生的事上了当天晚上的九点新闻。“炎,你领到第一个月工资后,给我买身西装吧。”我隐约听赵说道。我好不容易才忍住没点头。“炎,我到你家去一起住不行吗?”我摇摇头。听到他咯咯地笑,我睁开了眼睛。他付的咖啡钱,所以我就付了酒钱。不过,这家伙怎么没说军队的事呢?以前可是一喝醉就说的啊。
我们从酒馆出来。“回家么?”他看了看手表,“再有一个小时就有首班车了,总不能一天打两次出租车吧”。从这里坐出租车到他家也就起步价,他还这么说。我们走了一会,他看看天空说:“好像要下雪。”好像真的下雪了,不过没走几步,雪就停了。他又往回走,因为就刚才那个地方下雪。仔细一看,原来是屋顶的雪被风吹下来了。我们静静地站在雪中。“赵,雪是堆起来的?一片片的?还是一层层的?”他把手伸向天空,“说什么呢,那不都一样么?”我跟赵坦白说,自己从没堆过雪人。他说,因为父母做生意很忙,他总要帮忙照顾弟弟妹妹,所以常常堆雪人。雪好像都吹没了,不再飘了。
赵又走了起来,我跟在他后面。他走到一个小区的大门前停下来,“你大清早在小区里散过步么?也不错。”我们在小区里走,边走边数一共有几家亮着灯,结果只有两家。“凌晨四点半就起床,家里应该有奶奶在吧。”他听了我的话,说不一定。为什么觉得是起得早啊?没准儿是睡得晚呢?小区游乐场还有一些积雪,他伸手摸了摸,雪冻得硬邦邦的,抠不动,堆不了雪人。我们在秋千上坐了一会儿,觉得屁股很凉,就站起来。有人在停车场入口堆了一个雪人,他看到后就跑了过去。雪人的眼睛和嘴巴都画好了,却没有鼻子。我翻了一下衣袋,找出一个一百块的硬币,用它做了个鼻子,可并不好看,所以又把硬币放回衣袋。我扯下一个军装扣子,用它做了个鼻子,这下连鼻孔都有了。他让我站到雪人旁边,然后给我拍了张照片,边照边说:“这个雪人的鼻子是你做的,所以它就算你做的了,这叫画龙点睛。”我把那张放在口袋里的表哥照片拿出来给他看,他走上铺有地砖的步道,做了一个跟表哥一样的姿势。我蹲下来给他拍照,故意把他的腿拉得长一些,还把自己的手指也拍进去一点。他看看我给他拍的照片,又看看表哥的照片,然后问我:“这是谁啊?”我告诉他这是我们家最聪明的人。“多大?”“27。”“和我们同岁?”他问道。真是个傻瓜,黑白照片里的表哥怎么可能跟我们同岁呢。“不是,照这张照片时27岁。”听罢,他拿着照片走到路灯下,站在那里看了很久。远远地看着他的样子,我不由得流下了眼泪。这让我觉得自己很丢人,就踢了一脚雪人。雪人冻了又化,化了又冻,很结实,没被踢坏。他走过来,把照片又放回我左胸前的口袋,还拍了两下。停车场出来一辆车,一定是这个小区里上班最早的人。保安看到我们以后,问我们在干什么。我们说去参加预备军训练,然后就飞快地跑出小区。
公交车站里一个人都没有。我们坐在车站的椅子上,看清洁工们把垃圾袋装上垃圾车。这不像是一天的开始,倒像是又过完了一天。清晨到底是一天的开始还是结束?我问他,日落和日出之间,到底属于哪里?他把胳膊抱在胸前,想了好久,回答道:“什么哪里啊?既是昨天,又是今天啊。所以,这个时候的酒才最好喝啊。”垃圾车轰隆隆地从我们面前驶过。“那个……”他小心翼翼地开口说,“我可能要在爸妈的店里干下去了,不是打零工,好像接手他们的店也不错”。我想象着赵穿围裙的样子,围裙上印着“幸福煎饼”的字样,那是一家二十五年来从未歇过业的老店。“天天做煎饼,做着做着,我就会像我爸妈一样老去。”他叹了一口气。我回答说:“那也不错,等到你八十大寿的时候,我会给你唱一首歌。我妈妈八十大寿、继父八十大寿、你八十大寿时,我都会唱,我要给所有人唱这首歌。”我哼起了那首《当我们年轻时,麦姬》。还没唱完,公交车就来了,他站起身。“赵,去我们家吃点方便面不?我给你煮。”他想了想,然后说:“不用了。”接着就头也不回地上了车。我坐在车站里,继续哼完那首歌。
我在巷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去找那个写着赵名字的门牌。好困,我打了一个哈欠。要是能下几天雪就好了,要是雪一层一层地堆积起来就好了,那样,就不知道哪些雪是昨天下的,哪些是今天下的,哪些是明天下的了。我想我不会在积雪上留下自己的脚印。我会踩着别人的脚印度过这个冬天。我终于找到了那个写着赵名字的门牌。抬起头,我看到那个红色的橡胶盆,太阳从那里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