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国应有一个都城,坚不可摧。它不仅仅建在越国的土地上,也要建在越国人的心里。它不像埤中、平阳那样随王迁徙,而是屹立在原处,等着大王和臣子每一次外出归来。它是一座城,也是一份莫大的鼓舞。它告诉越国人,我们将以它为中心,以它为开始,重建越国。”』
勾践、季爰、范蠡三人乘坐马车返国。出了姑苏城门,勾践一再回望,他的脸上有两行留恋热泪,有感激不尽的笑容。直到守城人再难看见他的表情——那脸上的笑容逐渐冷却,像经历了百年漫天的风雪。
臣子城门恭候,百姓夹道迎接,整个越国都沐浴在盼等的欣喜中。人们并未举行盛大的仪式,但将街道扫整一新。有的人家拿出干肉和酒,有的献上干净的麻衣,更多人两手空空,面色黝黑,身形瘦削,脸上挂着质朴的笑容。
勾践看到这样的国家与百姓,心中百味杂陈,不知他们怎样撑过这贫弱交加的三年。若成情不自禁地上前来拥住勾践,含着泪说:“我们大王回来了!一定是上天厚爱,让我们大王平安归来。”众人随之喜极而泣。
三年为奴,三人都有不小的变化。勾践更加阴沉瘦削,而眼神中多了一丝坚定——他不再是那个为了夜梦惶惶不可终日的新君了。季爰面色无华,容颜苍老,正高兴地抱着兴夷,抱了又看,看了又抱。范蠡两鬓染霜,更为成熟、智慧,反而更有魅力了。他四处寻觅——鸱夷和孩子竟没有来。看过一张又一张脸,都不是她。返越之前他做过一个预示丧妻的梦,当时并未当真,此时心中忽然不安起来。
勾践提议去旧都埤中看一看,于是众臣子们陪同前往。只见旧时宫殿只剩残垣断瓦,阶前荒草杂生,两侧樟树依然繁茂。勾践默默叹息,往昔不堪回首。能重新站在这里,多亏有范蠡。除了勾践,每个人都不禁想起过去,带着沉重的期许迎接未来。
勾践和臣子们告别了旧都,回临时都城平阳。一路上,范蠡问文种:“鸱夷为何没来?”然而文种言辞闪烁,只说:“先议国事,晚些时候详细道来。”范蠡立在原处,备感不妙。过去的三年,他做得最多的一件事便是压抑心中所想。知道此时多问无用,便一言不发地与众人一道回宫。
君臣一堂,寒暄之后归于肃静。勾践一步一步走上王座,缓慢地落座。静默片刻,他对众臣说:“众卿守国三年,忠心不二,勾践之幸,越国之幸。今寡人得返,天恩昭昭。寡人将与尔等在凋敝的土地上重建大越!寡人在吴三年,文种奔走两国,化解危机;范蠡苦心积虑,进退有度。若无此二臣,越国早亡矣。寡人今日命文种为治国大夫,范蠡为掌兵大夫、越国上将军,与诸位爱卿同心协力,复兴越国。”
王台之下,众臣跪拜,庄重且有力。
勾践又说:“各位爱卿,今后如何重建大越,寡人想听听你们的想法。”
殿内一片肃静。众人皆知,这三年文种躬身入局,最有体悟。勾践巡视众人,而后目光柔和地看向文种:“文种大夫,你先说吧。”
文种脚步沉稳地上前一步,将自己多年来对民情的了解和治国心得一并道出:“富国强兵,贵在人口。长久以来,越国人丁稀薄,民力孱弱,民智不开,是何原因?”
众人随之陷入思索。
文种继续说道:“其一,嫁娶不当。男女结合应注重生养。大王可对此约法,青壮男子不准娶老年妇人,老年男子不准娶青壮女子;女子十五岁还不出嫁的,治她父母的罪。男子二十岁还不娶妻生子的,治他父母的罪。
其二,妇人难产。越人山居,常有妇人难产或产后出血而死,这是百姓的损失,也是公家的损失。因此,即将分娩的人家要上报,由公家增派医人于生产前后加以照料。
其三,无力抚养。百姓缺衣少食,自然不愿多子多孙。公家可给添丁的人家若干奖励。生下男孩,奖励两壶酒,一条狗;生下女孩,奖励两壶酒,一头猪;生三胞胎,公家给配备一名乳母;生双胞胎,公家给发粮食。
不仅要鼓励百姓多生,还要帮助百姓好好地教养子女。那些明理的才子才女,要让他们住得整洁,穿得漂亮,吃饱喝足,过上体面而无忧的生活,得以专心于义理,以供越国兴旺百业。尚未入仕的年轻人,只要在学本领、长学问,就善待他们,但要登记在案,做到有数。
越国不仅要靠生育增加人口,还要靠爱民留住人口。若大王爱民如子,便可使百姓留居越国,不见异而思迁。举措可以有很多,如嫡长子死了,减免三年的赋税,庶子死了,减免三个月的赋税。民有丧事,大王与之同悲,亲临哭丧;鳏寡孤独者,由公家供养教育他们的子女;前来投奔越国的四方之士,为他们在庙堂上举行宴享,以示尊重。这一切,大王都要亲力亲为。为使家庭富足,家家户户要耕种纺织,自食其力。十年为计,不收赋税,可使百姓存三年粮。
众人都被文种条条是道的谏言折服,而勾践喜中有悲:早行此道,何至于有今日?
若成率先附和说:“文种大夫夙夜在公,为越国之复兴殚精竭虑,臣等钦佩不已。”
勾践连声道“好”,又问文种:“如何防御吴国侵犯?”
文种说:“一旦夫差北上攻伐,必然率先扫除障碍,越国首当其冲。然而,如今的越国虚弱不堪,唯以潜龙之姿臣服,积蓄力量,徐图之。此外,臣有伐吴九术,可助大王制服吴国。”
“是哪九术?”勾践忙问。
文种说:“这九术分别是:尊天地,事鬼神;重财帛,以遗其君;贵籴粟缟,以空其邦;遗之美好,以为劳其志;遗之巧匠,使起宫室高台,尽其财,疲其力;遗其谀臣,使之易伐;强其谏臣,使之自杀;邦家富而备器;坚厉甲兵,以承其弊。”
冯同附和说:“文种大夫所言极是。只要将美女、良材、布帛、山珍源源不断地送给夫差,定能麻痹他的精进之心。”
诸暨郢对此嗤之以鼻——他虽为越国人,却认为伐吴九术太阴险。他宁愿与吴军一决胜负,大大方方地战死于疆场。
勾践满意地说:“甚好!众爱卿可有补充?”
范蠡思考片刻,上前说道:“属国进献木材、美人乃是惯例。只要夫差头脑清醒,这些计谋尚不足以撼动吴国的根基。臣以为要保越抗吴,少不了坚固的筑城和精悍的舟师。”
曳庸附和说:“臣以为范大夫说得不错。舟师是越国当务之急。”
“只是,现在吴国禁止越国留有冶坊和军队,如何建舟师?”诸稽郢看向范蠡。
范蠡略微思索:“这可能要与文种大夫明暗相和了。”见范蠡缄默,勾践会意,不再追问,留诸暨郢一头雾水。
“好!从今往后,越国生聚教训,可待复兴!”勾践振奋地说。
众臣道:“越国必定复兴!”
经过一连数日的廷议,勾践有了人口、人才、粮食、贸易、军队等方面的诸多良策。越国再次开启了重建的大幕。只是这幕并不可见,它藏于文种的计谋里,藏在范蠡的隐忍中。
回国之后的勾践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行为。其一是夜里大喊大叫,其二是特别喜欢洗马,其三是每天尝一口生苦胆,惹得越宫内外窃窃私语。
有人猜测勾践尝苦胆是为了讨好外越的兄弟,学他们生食;有人猜测这是为了记住曾经的苦难,砥砺复国之心。一日,若成问范蠡,大王为何变得如此奇怪,范蠡不做解释,只教若成转告大家不要议论此事。范蠡每天都给勾践寻找生苦胆,并找来岑草让所有殿内大臣、宫仆都嚼一嚼。
这天晚上,文种一人来到范蠡家。这处闲置了很久的宅院他每日都差人打扫,自己却不忍登门。
几日来,文种以及留越的臣子们刻意回避谈及范蠡的家小,只因怕他承受不住。他们商量一致,先让范蠡有所猜疑,从而有所准备,再由文种登门如实相告。
两人三年没有单独说话,本应有千言万语,此时却都非常沉默。
范蠡提了一口气,说:“文种兄,鸱夷不在了吧?”
“少伯!文种对不住你啊!”文种悲痛地说,即刻伏下身去,跪拜范蠡。
范蠡无力地阻止道:“文种兄,你我还拘泥这些吗?都告诉我吧。”
文种叹了一声,沉痛地说:“在你和大王入吴的第二年,越国连日降雨,咸潮来袭,大水将整个平阳城都给淹了。鸱夷本来已经和我们站到了山顶的一处平地,可是她说要回去拿一件东西。我苦劝她不要去,可她说,那是你们的结发,万一你回不来,那结发就是唯一能凭吊你的了。鸱夷回去没一刻功夫,水就涨了上来。我们起初等着她,可是水涨得很快,后来不得不逃命去。那晚,黑将军去找鸱夷,结果它也没回来。水退后又发疟疾,满街都是寻妻问小的人。我们苦苦寻她,只找到了这只箭囊。”
文种说罢,将一只盒子交给了范蠡。范蠡颤抖着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只箭囊和一张布帛。箭囊的一角以鸟篆刻着“鸱夷”,布帛上笨拙地画着鸱夷独创的剑法。
“箭囊是在一处浅滩发现的。这布帛我知道,是准备赠给一个叫阿乙的人。逃难那夜,她也将这张布帛带在了身上。”
范蠡收好了盒子,又问:“孩子呢?”
“陈音带回楚国了。走时交代说,若你回得来,他再把孩子送过来。前些天得知你和大王能回国,我已差人传书过去了。”
范蠡说:“好。多谢文种兄。孩子在陈音那,我放心了。”
文种重重长叹:“少伯,节哀吧。还有很多大事等着我们。”
范蠡不语。
过了有一会儿,文种问范蠡:“大王为何要舔食生胆?”
范蠡振作了一下,说:“这事就不瞒文种兄了,你独自知道便是。到了议和约定的归期,夫差不提放还一事,我知他定是有了疑虑。正巧那几日他病了一场,所以我建议大王为他尝粪问疾——此等大辱,非常人能忍,可也只有用这样的破格之举才能使夫差对大王深信不疑。”
文种呆若木鸡,他已猜到那块苦胆意味深长,听到这样的事,还是难以置信。“这三年,不知你们受了怎样的苦啊!”说着,文种忍不住潸然泪下。他平静下来,说:“回来了,一切从长计议。早歇息吧,我回去了。”
范蠡点点头,目送文种离开。他在房中静静坐着,将脸仰起来,深深呼吸。默问着:“鸱夷,你还活着吗?你在哪里?”他握着箭囊中的结发一动也不动地坐了一夜。清晨,天光欲晓。他打开那张布帛,脑海中,其上的舞剑动作连续起来。他想起和鸱夷比剑逗趣的一幕幕,泪水一滴滴落在上面。
勾践慢慢适应了越国的生活,不再惦记着洗马,倒是惦记起夫差送他的那块封地了。他召范蠡入宫,希望他能把那块地的四周筑上高墙,好好保护起来。这在范蠡看来还是小家子气了,又担心他真是对夫差心存感念,便劝道:“您将来要称霸诸侯,靠的是尧舜禹诸王的美德,而不是攻城略地。所以,臣斗胆建议大王,忽略夫差的那块地,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范将军请说,是什么事?”勾践言听计从。
“大王,越国应有一个都城,坚不可摧。它不仅仅建在越国的土地上,也要建在越国人的心里。它不像埤中、平阳那样随王迁徙,而是屹立在原处,等着大王和臣子每一次外出归来。它是一座城,也是一份莫大的鼓舞。它告诉越国人,我们将以它为中心,以它为开始,重建越国。”
“好!范将军,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勾践说着,忽然趴下身去。这让范蠡一时间摸不着头脑,等想明白,他也趴了下去,就好像在吴国时两人趴在马腹下说话。
“大王,有何吩咐?”
“范将军,此前因我急于求成,酿成大错,幸好有你,否则我早已丧命于夫差的剑下了。今后,我们君臣一心,不离不弃。”
“大王一定可以重振越国。”
“说详细些。”
“君臣一心,其利断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