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会稽山的日光叫醒了疲惫的士兵。旌旗惨淡也无力地垂挂着。越军没了统率,哀哀戚戚地站成数排。他们耷拉着脑袋,只剩下饥饿、寒冷、绝望和死一般的寂静。他们在等待勾践的命令。』
夫差、伍子胥、伯嚭率领精兵一路追到会稽山,却发现勾践他们再无踪迹,只知道越军残部就在山上。夫差吐了一口气,仰视着山顶,厉声下令:“好好守着,一只鸟都不许飞出来。”
身着铠甲的伯嚭望着长长的会稽山脉,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是!大王。可是,会稽山这么长,围不过来啊。”伯嚭小声说,他感觉快累倒了,想这就回到吴国,在温山软水间吃吃烤鱼,喝喝小酒。这残兵败将,哪值得吴国三军苦追不舍。
夫差吹了吹眉毛,来回走了几圈:“那就攻上去!”见夫差斗志尚满,伯嚭立马扯着嗓子喊:“是!杀掉勾践,为先王报仇!”
“杀掉勾践,为先王报仇!杀掉勾践,为先王报仇!”众士兵齐声高呼。
勾践隐隐听到吴兵的军威盛气凌人,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他下意识地拉紧营账的幕遮,呆坐在冰冷的地上。无名小兽从林间发出的响动,都会让他如临大敌。他警觉而悲戚地坐等,等待死亡的来临。
当看到范蠡一干人面色凄惶地来到面前,勾践不敢相信。对视片刻,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他以为范蠡经此一役一定回楚国去了,没想到他不离不弃,患难与共。
范蠡此次见到勾践也很震惊。他双眼无神,发须凌乱,瘦得不成样子。若非见过面,绝不会相信这是一国的君王。这一瞬间,范蠡心底冒出一个声音:勾践是君王,也是个凡人,也会有恐惧不安,也会有无能为力。从结盟以来,他一直以一个君王的标准评判勾践。一旦发现不足之处,便心生鄙夷、冷漠相对。他意识到了,文种说得没错,勾践铸下这样的大错,他范蠡有责。
勾践泪如雨下,直说:“范大夫,我应该听你的!现在全完了。”
范蠡握住勾践一双冰冷而颤抖的手,更加沉稳地说:“大王万万不可气馁,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君臣还能在此相见,乃因越国命不该绝。”
鸱夷靠到季爰旁边。两名楚国女子先是微笑着致意,然后抱头轻声哭了起来。鸱夷见季爰已有身孕,自己又是过来人,便细心地和她说一些有关女人生孩子的悄悄话。
范蠡和文种带领众人在山上搜罗巨石,见有吴兵攻上来,便放巨石轰隆隆滚下,好似千军万马,将来犯者吓得溃散而逃。越军得了安稳,便在山上寻找吃的喝的。
入夜之后才是考验。山中寒冷,更担心吴兵来袭,无论是勾践还是士兵,无论是老人还是孩子,都只能将就着最简陋的环境,裹紧单衣,百般辗转地寻一个好睡的姿势。
军营那一边,石买对士兵们骂骂咧咧:“夜里吴军都睡了,你们不趁这时候杀出重围,难道坐这里等死吗?”
从火把跳动的光里,可见士兵们疲惫的容颜。一名士卒辩解说:“大将军,兄弟们这几天眼都不敢合,且连日缺水断粮,浑身无力。再看吴军,人家吃饱喝足地等着我们去送死。今天范大夫来了,我们等着他想想法子吧。”
石买听到范蠡二字顿时暴怒,拔剑出鞘:“你敢不听军令?我宰了你!”
众士兵群声议论:“大将军平时喝酒睡觉,兵临城下大呼小叫。”
石买一怒之下将那名辩解的士卒杀掉了,他以为会杀一儆百,结果被众士兵一拥而上给绑了,扭送着来到帅帐门口。
范蠡好不容易有些睡意,听到外面推推搡搡,骂声一阵阵地传来,只好起身去看个究竟,却被什么绊住了脚,低头一看,是石买。
“范大夫,救救我。”石买虽然不愿意向范蠡求救,可情况危急,众人也更愿意听范蠡的,于是勉为其难。
范蠡一看到石买就两眼冒火:“救你?你不顾国家和大王安危冒然出兵时,可曾想过今日?”范蠡压根不觉得石买会死,只想质问他、指责他一番。
可石买呸了范蠡一口,转而向勾践呼救,而勾践并没清醒,继续打着盹。
“范大夫,石买大将军冒然用兵,害兄弟们白白送死。打了败仗,还要对兄弟们打打杀杀,这样的大将军,要他何用?”一名士兵说着说着,竟然一剑结果了石买。
范蠡吃了一惊,连退三步,对那士卒说:“你未免太冲动了!”他没想到士兵痛恨石买到这个地步。
“我杀了大将军,一命偿一命。”士兵正欲自尽,范蠡无奈地阻止了他。“非常时刻,越国人不要再自相残杀了。”那士卒跪了下去,抱住范蠡的腿只是一味地哭。
范蠡让刚上山的楚国人守卫放哨,给众士兵一夜好睡,天亮再议。
清早,会稽山的日光叫醒了疲惫的士兵们。旌旗惨淡也无力地垂挂着。越军没了统率,哀哀戚戚地站成数排。他们耷拉着脑袋,只剩下饥饿、寒冷、绝望和死一般的寂静。他们在等待勾践的命令。
勾践想起当初军队整装待发的样子,如今的惨淡不忍直视,轻叹了一声,无力地对范蠡说:“范大夫,寡人命你为上将军,这仅剩的五千人,全凭你调配。”
临危受命的范蠡跪拜领命,随即吩咐众士兵搜罗可食用的野菜,解决燃眉之急。午后,范蠡眼疾手快地捕捉到了一只野兔,还在一汪水池中叉了两条鲤鱼,让身怀六甲的季爰和楚儿、越儿好好地吃了一顿。鸱夷带着范宰辛找了不少山珍野味,分给士兵们,并教他们打猎。
然而,五千人消耗得很快,没多久,野菜根都被吃光了,猎物们也生出警觉,越军再次面临着弹尽粮绝。他们依然很虚弱,只是不至于饿死。由于长期的风餐露宿,士兵们或上吐下泻,或高热不退,一人病起来还会传给他人。
文种和范蠡都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会稽山就要饿殍遍野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将军打不了弹尽粮绝的仗。眼见步入绝境,勾践拔出长剑意欲自尽,被眼疾手快的范蠡一把拦下。
“大王,您这是何苦!”范蠡无奈而沉静地问道,同时将勾践的剑弹落在地。鸱夷机灵地捡起了剑,将它收好。范蠡不禁鄙视勾践寻死觅活,随即又说服了自己,他一国之君落到如此地步,怎能不万念俱灰?
“我是亡国之君,理应以死殉国。范将军别拦着我。”
范蠡跪了下去,恳切地说:“大王在,越国便在。”
文种在一旁试探道:“事到如今,只有一计可保存越国。”
“是何计?”勾践眼中有那么一丝微光,在听了回答之后,随即又暗了下去。
“议和。”
勾践看了看范蠡。范蠡闭上眼睛,无奈地点点头。
“可范大夫不是说,吴国是断然不会接受议和的吗?杀父之仇能议和吗?”勾践一脸困惑、无助。
范蠡不忍看,低下头沉吟片刻,说:“能求得大王不死,代价堪比一死。”见勾践没有主意,索性看着勾践一气说出:“您入吴为奴,割地纳贡,直到夫差愿意放您回国。”
勾践听后,冷笑了几声:“呵呵,范蠡啊范蠡!你自从来越国就轻视石买,说他只会卖国、议和。如今,你范将军还不是一样?你比他卖得更廉价、卖得更彻底!你们还不如让我死了呢。”
这番话刺痛了范蠡。他不语退到了一边,面色阴沉。鸱夷很少看到范蠡有这样的表情,知道他内心很痛苦,于是轻轻地抚着他的背,用眼神安慰他。
文种及时劝慰道:“大王,无论是范蠡还是文种都不希望看到越国有今日。然而,这的确是保存越国的唯一出路了。只要您活着,越国宗庙尚在,一切就有回转的生机。我文种向天起誓,此生与越国同存亡、共荣辱。”
勾践无声地哭泣。
季爰心疼地抱住勾践:“大王,我们已别无选择了。我们的孩子,一定希望他的父亲是一个能屈能伸的君王。”此时的季爰初为人母,一言一语都有令人安静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