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下雪了

起初只是零星几片,像天空不小心抖落的羽毛。

渐渐地,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地覆盖了整个城市的轮廓。

我坐在楼下的长椅上,仰头望着路灯下飞舞的雪花,它们旋转着坠落,每一片都带着独特的轨迹。

银白色的雪地反射着月光,让这个深夜并不显得那么黑暗。

光秃秃的梧桐树枝丫上积了厚厚一层雪,偶尔承受不住重量时,便簌簌地抖落一地碎玉。

我伸手接住几片雪花,看着它们在掌心化作晶莹的水珠。

好冷。

我裹紧身上那件驼色羊绒大衣,这是去年冬天他送我的生日礼物。

袖口已经有些起球了,但质地依然柔软。

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指尖隔着羊绒手套都能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街灯在雪幕中晕开暖黄的光晕,像是被水彩晕染开的色块。

呼出的白气在空中凝结,与飘落的雪花纠缠在一起。

就在这时,一抹黑影突然从灌木丛中窜出——是只瘦小的三花猫,它在雪地上留下串梅花般的脚印。

寒风中,它的毛发凌乱地支棱着,右耳尖缺了一小块,琥珀色的眼睛在月光下泛着水光。

“过来。”我轻声唤道,解开大衣前襟。

小猫迟疑片刻,终究抵不住寒冷的侵袭,颤抖着钻进我的怀里。

我能感觉到它瘦骨嶙峋的身体在不停发抖,像台超负荷运转的小马达。

它冰凉的鼻尖蹭过我的手腕,带着雪花融化的湿润。

雪夜的寒风卷起地上的碎雪,扑打在我们身上。

我下意识地收紧手臂,用体温为这个小生命筑起避风港。

远处传来汽车碾过积雪的声响,轮胎防滑链与地面摩擦发出特有的金属嗡鸣。

小猫突然打了个喷嚏,粉色的鼻尖上沾着雪花。

我用手帕轻轻擦拭,发现它前爪有处结痂的伤口。

“你也受伤了啊。”我喃喃自语,忽然想起储物间里还有他留下的宠物急救箱。

站起身时,积雪已经没过了脚踝。

我小心翼翼地把小猫裹在大衣里,它温顺地蜷成一团。

月光下,我们身后留下的脚印深深浅浅,很快就被新雪覆盖。

我摸了摸它潮湿的毛发,突然意识到我带回家了一个生命。

钥匙转动的声音惊动了玄关的感应灯,屋内的暖气扑面而来,小猫的胡须上瞬间凝起细小的水珠。

“欢迎回家。”我对着空荡荡的客厅说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小猫却像是听懂了一般,轻轻“喵”了一声,伸出舌头舔了舔我的手指。

回到家,暖气扑面而来的瞬间,小猫在我怀里打了个喷嚏。

我连忙用毛巾裹住它湿漉漉的身子,手指触碰到它突出的肋骨时,心头一紧。

厨房里翻找出他留下的宠物碗——那是之前喂流浪猫用的,碗底还留着淡淡的鱼腥味。

“就叫你雪宝吧。”我一边说一边往碗里倒猫粮,颗粒碰撞瓷碗发出清脆的声响。

雪宝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琥珀色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它小心翼翼地靠近,鼻尖轻颤着嗅了嗅,突然就狼吞虎咽起来,胡须上很快沾满了碎屑。

我坐在地板上静静看着,暖气片发出轻微的嗡鸣。

雪宝吃到一半突然抬头,嘴角还挂着半截猫粮,冲我“喵”了一声。

那一刻,它眼里的光芒让我想起第一次给他做饭时,他脸上那种惊喜的表情。

“雪宝!不可以吃塑料袋!”我突然发现它正用爪子扒拉垃圾袋,连忙上前制止。

它被我突然提高的声调吓了一跳,塑料袋从嘴里掉出来时发出哗啦的响声。

雪宝委屈地缩成一团,耳朵向后贴着脑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轻轻把它抱起来,能感觉到它小小的心脏在快速跳动。

“这个会卡住喉咙的,”我指着塑料袋解释道,又拿出冻干零食,“这个才是雪宝的。”

它立刻被新食物吸引,前爪搭在我手腕上,粉色的肉垫温暖又柔软。

夜深时,雪宝自然而然地跳上了床。

它先是谨慎地在床尾转了几圈,最后选择蜷在我的臂弯里。

它的毛发已经干透了,散发着淡淡的阳光味道,可能是白天在哪处窗台晒过太阳。

我轻轻抚摸着它背上柔软的毛发,感受着指尖下传来的轻微呼噜声。

窗外,雪花依旧无声地飘落。

偶尔有风掠过树枝,积雪便簌簌落下,在窗玻璃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影子。

雪宝在睡梦中突然抖了抖耳朵,爪子无意识地抓挠了几下,像是在追逐什么。

我忍不住微笑,这是两个月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容。

凌晨三点醒来时,发现雪宝不知何时已经挪到了枕头边。

它的鼻子几乎贴着我的脸颊,呼吸带着猫粮特有的鱼腥味,却奇异地令人安心。

我轻轻把它往怀里带了带,它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尾巴卷过来盖住了我的手腕。

在这个被雪隔绝的小世界里,我们像两个偶然相遇的流浪者,用体温互相取暖。

雪宝的小爪子偶尔会碰到我的手臂,那触感让我想起小时候养过的仓鼠——同样脆弱,同样温暖,同样转瞬即逝。

天快亮时,雪终于停了。

一缕微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落在雪宝的身上。

它的毛发在晨光中泛着金色的光泽,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我静静地看着,突然意识到这是分手后第一个没有失眠的夜晚。

雪宝似乎感应到我的注视,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粉色的爪垫在我眼前张开又合拢。

它歪着头看我,眼神清澈得像个新生儿。

在这个雪后初晴的早晨,我们默契地保持着这份宁静,谁都不忍心打破。

我梦到L了,真奇怪。

往常梦里出现的总是H,他的身影会固执地占据每个深夜的角落。

但这次不同——L就站在高中教室的窗边,阳光透过她熟悉的马尾辫,在课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过得开心吗?”她转过身,校服裙摆轻轻晃动,还是十七岁时的模样。

她指尖划过课桌上的涂鸦,那行“L和KK永远在一起”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辨,“回家了吗?”

梦境里的时间像被打翻的蜂蜜,流淌得缓慢而粘稠。

我想回答,却发现喉咙被某种温暖而柔软的东西堵住了。

低头一看,雪宝不知何时出现在我怀里,正用脑袋蹭着我的下巴。

“回学校看看了吗?”L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教室的吊扇开始转动,带起一阵带着粉笔灰的风。

黑板上未擦净的数学公式忽明忽暗,我突然认出那是高考前最后一道没听懂的立体几何。

雪宝突然从我怀里跳出去,肉垫踩过满地阳光,在L脚边绕了一圈。

L蹲下身时,马尾辫从肩头滑落,发梢扫过地上一张泛黄的试卷——那是我们偷偷传过的纸条,上面还画着丑丑的卡通头像。

“想我了吗?”她抬头问,睫毛在脸颊投下羽毛状的阴影。

我想起毕业那天她也是这样仰着脸,眼泪把防晒霜冲出了白色的道道。

窗外传来下课铃声,雪宝的尾巴尖突然变成了钢笔,在我掌心写下一串地址。

那是老校区后门的奶茶店,我们曾经用吸管在塑料杯底戳洞,看焦糖珍珠一颗颗掉在试卷上。

L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阳光穿过她的肩膀,照在教室后墙的荣誉榜上。

我们的合照还贴在“优秀毕业生”那一栏,两张笑脸中间有道细细的裂缝,爬满了时光的蛛网。

雪宝突然咬住我的裤脚往外拽,教室门在身后重重关上。

“该回家了,KK。”梦里的L这样说道,她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教室窗边风铃般的清脆回响。

惊醒时,窗外刚泛起鱼肚白,怀里的雪宝正用尾巴拍打我的手腕。

它的眼睛在晨光中呈现出和L如出一辙的琥珀色,瞳孔里映着我茫然的脸。

枕头上的手机突然震动,是母校百年校庆的邀请函。

附件照片里,那棵我们刻过名字的樱花树已经长得遮天蔽日。

雪宝凑过来嗅了嗅屏幕,打了个喷嚏,一朵小小的樱花图案在推送通知上缓缓旋转。

我猛地睁开眼,发现窗外天光已经大亮。

我想我应该想你了,L。

这个念头是在整理旧书时突然冒出来的。

雪宝正趴在一堆高中课本上,爪子拨弄着书页边缘泛黄的卷角。

当它踩到封底夹着的照片滑了出来——是我们高二运动会的合影,你举着“KK必胜”的横幅,我搂着你的肩膀,两人笑得牙龈都露了出来。

照片背面是你娟秀的字迹:“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哦~”。

那个波浪号画得特别夸张,像过山车的轨道。

雪宝凑过来嗅了嗅,突然打了个喷嚏,鼻尖沾上了陈年的灰尘。

我打开手机,点开那个沉寂多年的对话框。

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很久很久的6月8日,你发来的“你在哪里!”。

当时我赌气没回,后来就真的再也没说过话。

屏幕上的光标一闪一闪,像在催促什么。

“最近...”我打了又删,最终只发出去一只猫爪按在课本上的照片。

雪宝适时地“喵”了一声,尾巴扫过我的手腕。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窗外突然刮过一阵风,晾在阳台上的衬衫袖子扬起来,像在挥手。

我又忘记了你离开我好久好久了。

夜里下起了小雨,雨滴敲打着空调外机,像谁在轻轻叩门。

雪宝钻进被窝,蜷在我的枕边。半梦半醒间,我听见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朦胧中仿佛看见你发来的照片——是课桌抽屉里我们当年交换的日记本,封面上还贴着大头贴。

雨声渐渐大了,雪宝的呼噜声像艘平稳的小船,载着我漂向记忆深处的港湾。

雪宝蜷在我的颈窝处,小肚子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锁骨。

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一条未读消息——是妈妈发来的:“院子里的梅花开了。”

阳光透过纱帘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密的光斑。

我伸手去够手机时,雪宝不满地“喵”了一声,用爪子按住我的手腕。

它的肉垫湿漉漉的,像是刚踩过晨露。

洗漱时,我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眼下淡淡的青色终于褪去。

雪宝蹲在马桶盖上,歪着头看我刷牙,尾巴在身后轻轻摆动。

当我吐出嘴里的泡沫时,它突然跳下来,用脑袋蹭了蹭我的脚踝——这个动作莫名让我想起L每次催我交作业时的样子。

收拾行李时,雪宝对新买的宠物包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它钻进钻出,把浅灰色的内衬抓得毛毛糙糙。

“别闹,”我轻轻捏住它的后颈,“我们要出远门了。”它琥珀色的眼睛眨了眨,突然叼来一只袜子扔进行李箱,像是要帮忙。

高铁站人来人往,雪宝在宠物包里不安地扭动。

过安检时,工作人员笑着逗它:“小猫咪也要回家啦?”这句话让我心头一颤。

透过包上的透气网,我看见雪宝的瞳孔在暗处放大成两颗黑曜石,倒映着站台上不断闪动的列车信息。

车厢里暖气很足,雪宝终于安静下来。

当列车开始加速,窗外的城市景观逐渐被田野取代时,它把前爪搭在窗沿上,鼻子抵着玻璃呵出一小片白雾。

我握着它的小爪子,在雾气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下一站,无锡东。”广播响起时,我下意识望向窗外。

金黄的油菜花田一闪而过,像极了那年迷路时看到的风景。

雪宝突然转过头,轻轻“喵”了一声,仿佛在回应我未说出口的回忆。

手机相册自动跳出一年前的今日——是L在同学会上的照片。

她站在母校的樱花树下,手里举着我们当年最爱喝的奶茶。

照片边缘,半个模糊的身影正低头看表,腕表反射的阳光在镜头里形成一道光斑。

我关掉手机,把脸埋进雪宝蓬松的毛发里。

它身上有阳光和猫粮混合的气息,温暖得让人眼眶发热。

列车继续向前飞驰,窗外的云朵低垂,仿佛一伸手就能扯下一片。

“快到了。”我揉了揉雪宝的脑袋。

它仰起脸,突然伸出舌头舔了舔我的指尖。

湿润的触感让我想起梦里的L,她的马尾辫扫过我手背时,也是这样的温度。

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