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化生态与山水诗文论稿
- 赵海菱
- 11608字
- 2025-04-25 19:19:28
上编 社会人生篇
山水:生生不息的哲理
中国自古便是抒情诗的王国,诗人们善于在写景叙事中寄寓情思、抒发内心悲喜,如屈原《离骚》《九歌》,李白《将进酒》《梦游天姥吟留别》,杜甫《望岳》《兵车行》,白居易《长恨歌》《琵琶行》等,可谓应接不暇、不胜枚举。然而,在我国诗歌史上,有那样一类诗歌,不以抒情见长,而以言理取胜。诗人以山川景物的描绘为手段,去揭示人世深层而普遍的道理,表现诗人对社会人生的深刻洞察与精辟见解。虽然其中也不乏动人的情景描绘,但其真正的价值和魅力不在于此,而在于诗中闪耀的理性光芒,因此我们不妨称之为山水哲理诗。
有的诗人喜欢在诗中直接言理,有的诗人则喜欢通过山水景物的描写间接言理,以中唐两位著名诗人白居易和刘禹锡为例,白居易属于前者,刘禹锡则属于后者。宝历二年(826),刘禹锡从连州刺史任上被召返京,和白居易在扬州相逢,白居易对好友被贬边荒23年之久的不幸遭遇深表同情和义愤,写下《醉赠刘二十八使君》: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
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
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通篇用白话写成:满朝官员都春风得意,唯独你多次被贬外任,在边荒之地寂寞沉沦;你被才高名重所累,这二十三年,你失去的太多了!悲愤与同情溢于言表,白居易的坦率与真诚,由此可见一斑,亦可见他与刘禹锡友情之深之厚。刘禹锡回赠白居易的诗,是那首著名的《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刘禹锡的这首诗,虽然也在阐发人生哲理,但要含蓄蕴藉得多,因为他将感慨放进了山水物态的描写之中,巴山楚水、嵇康旧居、烂柯山(石室山)、沉舟侧畔、病树前头……因此也就更加耐人寻味。
一 山水诗中的哲理之本质
别林斯基在《智慧的痛苦》一书中曾说过:“诗是直观形式中的哲理,它的创造物是肉身化的观念,是看得见的、可通过直观来体会的观念。因此,诗歌就是同样的哲学、同样的思维,因为它具有同样的内容——绝对真理。不过不是表现在观念从自身出发的辩证法的发展形式中,而是在观念直接体现为形象的形式中。诗人以形象来思考,他不证明真理,却显示真理。”从我国历代诗歌的创作实践来看,诗中的真理与哲学中的理念是不完全一样的。哲学中的理念是高度抽象的,是可以通过教科书传授的普遍之理,这种“理”是以陈述命题的方式加以诠解的,具有确定性。而诗中之“理”的内涵要丰富得多也模糊得多,它往往蕴含的是一种人生的况味、一种人生的体验、一种人生的境界,穿透纷繁现象揭示社会及人生百态的本相。诗中之“理”,不是一种知识性的判断,不是一种逻辑性的推理,而是诗人通过自己独特的审美体验生发出来的一种感悟。真正脍炙人口的哲理诗,都是诗人在当下的审美感兴中生发而出的,都是以具体的审美意象作为载体,而且都是饱含着诗人切身的审美体验,如刘克庄这样写海棠:“到得离披无意绪,精神全在半开中。”(《和用前韵》)初绽的海棠富有神韵,最是耐人寻味,待到盛开之后花片散落,就了无意趣可言。诗人言在此而意在彼,借以说明盛极而衰、物极必反的人生道理。苏轼如此感叹:“卧看落月横千丈,起唤清风得半帆。且并水村欹侧过,人间何处不巉岩。”(《慈湖夹阻风》)在乘船阻风的无奈情境中,诗人联想起自己仕途上的坎坷遭遇,而悟出了人生处处有艰难的道理,冷静之中有豁达。杜荀鹤有这样的感悟:“泾溪石险人竞慎,终岁不闻倾覆人。却是平流无石处,时时闻说有沉沦。”(《泾溪》)他告诫人们,在艰难危险中,反而不易遭受灭顶之灾;相反,在平流无石之地,却往往因疏忽大意而沉沦亡身。元稹如此形容铭心刻骨之爱:“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离思五首》之四)见识过大海的波澜壮阔与巫山的云蒸霞蔚,谁还会对寻常的景色动心?内心深深怀念着美貌而贤德的亡妻,诗人哪里还有闲情去恋慕其他女性呢!诗人描写山水风景,意在表达独到的人生体悟。浅显中见深刻,平实中见神奇,素朴中见智慧。诗人借具体的审美意象,把独特精微的情感体验升华到哲理层面,以十分警策的理性力量,穿越时空的层积,千古之下,使读者得到心智的启迪,用海德格尔的话语方式来说,便是对于“遮蔽”的“敞开”。
也正是由于山水诗中的“理”,不是教科书上可以找到的现成定义,不具有经典上的抽象规定性,它产生于诗人的具体审美感兴之中,所以它是千差万别的,有着特殊的丰富性、个体性。哲理诗中的“理”,不是封闭着的,不具有现成性,它带着鲜活的生机,给人以深入探索与开发的余地及潜势。相形之下,哲学家们给定的理念,只能按其原意加以准确解释。
二 山水诗中的哲理之类型
从诗中获得哲理启示,一方面来自哲理诗文本的内涵,另一方面来自读者的感悟,这就使哲理诗之“哲理”呈现出微妙的复杂性。概括而言,有以下几种类型。
(一)原生性哲理义
诗人在创作该诗时就明确了要阐发某种人生哲理,读者的理解与诗人的原意基本吻合。例如,柳宗元《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天地间,笼罩一切、包罗一切的是雪,“千山”“万径”全是雪,天上的飞鸟与地上的行人,因大雪而绝迹。在这样一个极端空旷、沉寂的世界里,一个身着蓑笠的老渔翁,在飘雪的江面上孤独垂钓。诗人借这样颇为虚幻、富有想象力的画面礼赞一种高洁人格:举世皆浊而我独清,远离世俗,超然物外,洁身自好。无论这里多寒冷、多孤寂,我也决不到那个肮脏污浊的红尘中去。这样的山水诗呈现的人生哲理与感悟,读者自能心领神会,从而自然而然获得毫无歧义的理解和内心深处的共鸣。再如李商隐《题小松》:
怜君孤秀植庭中,细叶轻阴满座风。
桃李盛时虽寂寞,雪霜多后始青葱。
阳春三月,浓桃艳李争奇斗艳,好不热闹。一棵青松孤立一旁,投下寂寞的阴影。然而,肃杀的严冬到来时,天地之间到处是雪压冰封,万木凋零,青松却依然苍翠挺拔,人们方能领悟到其卓越不凡。诗人表面上写桃李和青松,实际上是在写两种人,一为趋炎附势,一为高标自持。诗人对后者表达了由衷的欣赏与赞美。诗中蕴含的哲理是相当明了的,读者的理解与作者的本意相符。自古及今,没有发生过什么不同的阐释。
(二)转生性哲理义
由于古今观念的变化,古代诗人表现的哲理,当今的读者给出了新的诠释,诗中原来的哲理转生出新义,打上了时代的烙印。比如朱熹《泛舟》诗:
昨夜江边春水生,艨艟巨舰一毛轻。
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此诗本来是隐喻读书悟道的,在未悟道时,千思万索,不得要领;一旦领悟,则顿感豁然开朗,畅通无阻。我们今天吟咏此诗,则理解为:要克服困难、解决问题、成就事业,都要借助一定的条件。如果只凭主观意愿,埋头苦干,而不依照客观规律行事,那将会徒劳无功。我们的理解与朱熹的原义已完全不同,新义于是称作原义的转生义。转生义与原义,或是纵向延伸,或是横向发展,都有一定联系,但差别也是显而易见的。不同的读者,由于各自的人生阅历不同,阅读同一首诗的观点和角度也会不同,得到的感悟自然也各有不同。许多写景、咏物之诗,由于抓住了事物的本质特征,个别中体现了一般,就能使读者由诗中所写推而广之,做出普遍意义的解说,或另有所悟。因此,它既有诗作对它的导向性、规定性,又更有鉴赏者的主观能动性,表现为很大的灵活性。再如朱熹《观书有感》诗: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诗人描写池水、云影、源泉等,目的在于说明读书明道的深意,《朱文公集》卷十四《甲寅行宫便殿奏札中》载朱子之言:“为学之道,莫先于穷理;穷理之要,必在于读书;读书之法,莫贵于循序而致精;而致精之本,则又在于居敬而持志。”朱熹认为,人只有不停地从理学著作中汲取营养,才可以抵达明道的境界。我们今天的读者则从“塘清”与“活水”的关系上,领悟出新的哲理:实践长新知、勤奋增才干,善于学习和借鉴可以提高自己的见识修养,等等。另如苏轼《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这是一首非常有名的山水哲理诗,哲理蕴含在对庐山景色的描绘之中。元丰七年(1084)春末夏初,苏轼由黄州(今湖北省黄冈市)贬赴汝州(今河南省汝州市)任团练副使,途经九江,畅游庐山十余日,被庐山雄奇秀丽的景色所吸引。因此,他挥毫写下十余首赞美庐山的诗,这是其中总结性的一首,表现的是诗人对庐山总体印象的模糊和困惑。前两句描述了从不同角度观看时,庐山呈现出的不同面貌。横看,庐山绵延逶迤,络绎不绝;侧看,庐山则峰峦起伏,奇峰入云。而从远处和近处不同的方位看庐山,看到的山色和气势亦各不相同。后两句写出了作者深入庐山之中、难以形成确切印象的真实感受。与李白《望庐山瀑布》相比,此诗本身已具有了某种哲思,但仍是就庐山这一个体而言。而我们今天的读者,会从诗中得到这样一种启迪: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要想对某种复杂事物形成全面而正确的认识,必须抽身事外,冷静观照。
(三)蜕生性哲理义
所谓“蜕生性哲理义”,是说“古人的诗句到了今人的口里或手里,有时会像冬虫夏草那样发生变化。表面看是古人的诗,一字不动,然而其所表达的意思,已发生了本质的变化,实际已完全成为他人的诗句”。[1]“蜕生性哲理义”,往往出自读者的“断章取义,为我所用”,如杜甫《春夜喜雨》: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这是一首描写春雨的诗,“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一句,描写春夜蒙蒙细雨,温柔体贴,润物无声,非常真切动人。如今我们却往往用来形容对人们生活的关怀呵护、耐心细致的思想引导,等等。另如许浑《咸阳城东楼》中有“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句,今人往往用后半句形容重大事件或者社会变革发生前的预兆和紧张气氛。又如白居易那首著名的诗《赋得古原草送别》: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这是一首送别诗。诗人以春草萋萋比喻别情凄凄,以青草之盛比喻别情之浓,以青草之生比喻深情不绝。但后人往往截取前四句,比喻新生事物、革命力量,不畏强暴、具有旺盛的生命力。这其实与原诗的本义南辕北辙。再如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元宵之夜,华灯璀璨,火树银花满眼,女子们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路欢声笑语不断……词人借对一位远离热闹、自甘寂寞的女子的寻求,寄托了自己的高洁志向和情怀。辛弃疾力主抗战,屡受排挤,但他矢志不渝,宁可过寂寞的闲居生活,也不肯与投降派同流合污,这首词是他这种心境的艺术反映。梁启超《艺蘅馆胡词选》云:“自怜幽独,伤心人别有怀抱。”作者本意如此,但读者可以有自己独特的感受与阐释,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然要经历三个境。在经历了“望尽天涯路”之第一境界与“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之第二境界之后,才能抵达“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之第三境,水到渠成,自己苦苦追寻的东西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没料到的地方出现。王氏的这种阐释可以说是一种蜕生性哲理义。
三 哲理在山水诗中的存在形态
山水哲理诗,在内容上具有哲理性,在形式上具有艺术性。欣赏山水哲理诗,是在山水景物审美中获得启迪与教益。创作山水哲理诗时,或为诗人从客体的内在与外在的形式与关系中悟出,或为诗人以理观物的结果,也就是说,作者心中先有了理念,猝然与外物相遇而形之于诗。无论哪一种情形,都要使理与物浑然一体。细而言之,哲理在诗中一般有以下三种存在形态。
(一)隐含于山水描写之中
诗只是传神地描写客观景物,并无明显的说理,但具有一定的言理倾向。如王维《终南别业》: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诗人中年向佛,40岁以后常来终南山辋川别业小住。这里风景清新幽美,令他流连忘返,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此时独坐,童仆静默,多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径,临清流也。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鲦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斯之不远,倘能从我游乎?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山中与裴秀才迪》)《终南别业》一诗便是诗人乘兴独往的感悟。“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诗人沿水岸而行,不觉间走到了水流的尽头,无路可走,然而他并无半点扫兴和彷徨,而是坐下来悠然赏云……其随性如此,其无执可知,字里行间尽显禅宗的“无著”智慧,《古尊宿语录》载黄檗禅师有云:“但终日吃饭,未尝咬着一粒米;终日行,未尝踏着一片地。”亦载云门文偃禅师云:“终日说事,未尝挂着唇齿,未曾道著一字;终日着衣吃饭,未曾触着一粒米,挂着一缕丝。”该诗末尾两句说“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凸显了“偶然”两字。遇见林叟,相谈甚欢是偶然;此次出游本是乘兴而去,自是偶然;行到水穷之处而坐看云起,亦复偶然……“偶然”贯穿出游的始终,处处是偶然,时时是无意,足见其内心是何等超然物外、无牵无挂了。该诗的高妙之处在于,诗人只是用白描手法,展示一路的“遇见”,并没有说教,而诗人要表现的哲理自然而然地显现出来了:人只有超脱,方能无碍。
(二)山水描写兼以“点睛”之笔
在描写之余,有精妙议论,启发读者透过表面情景,深入体察事物的本质,由自然洞悉社会,由山水感悟人生。如晚唐李群玉《放鱼》:
早觅为龙去,江湖莫漫游。
须知香饵下,触口是铦钩。
内容写诗人在将鱼放生时对它的叮咛。诗人了解鱼的习性、情态和生活环境,因此,临别赠言简短有味。“早觅为龙去”,运用了一个和鱼有关的典故:《水经注·河水》:“鳣鲤出巩穴,三月则上度龙门,得度者为龙,否则点额而还。”龙是华夏民族的图腾,相传有鳞有翅有足,能够上天入地,呼风唤雨,因此,为龙或化龙,历来就象征着飞黄腾达。但诗人运用这一典故别有深意,他希望所放生之鱼能够寻觅到一个广阔自由而没有陷阱的世界。接着以“江湖莫漫游”句顺承而下。“漫游”本是鱼最天然的生活习性,但在这里,诗人郑重告诫它“莫漫游”,不免引发读者强烈的好奇:为什么希望鱼儿要早觅为龙,又劝其莫漫游于江湖之中呢?“须知香饵下,触口是铦钩!”“香饵”与“铦钩”,在鱼的世界里,经常出现的事物,饵有多香,钩就有多锐利。此诗写放鱼入水,但诗人的目光绝没有停留在题材的表面,而是在对具体特定事物的描绘中,加入自己对现实人生的深刻体验和认识,使读者从所写之物,联想到它内蕴的所寄之意。社会复杂,单纯善良的人们随时都有可能落入他人精心布置的圈套而受到伤害,甚至丧失生命。“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这首小诗反映出诗人深深的忧患意识。
(三)以议论为主、山水描写为辅
诗人往往直接发表见解,将自己的人生经验清晰准确地表达出来,中间只有很少的文字涉及山水风景描写,如白居易《放言五首》(其一):
朝真暮伪何人辨,古往今来底事无。
但爱臧生能诈圣,可知宁子解佯愚。
草萤有耀终非火,荷露虽团岂是珠。
不取燔柴兼照乘,可怜光彩亦何殊。
“朝真暮伪何人辨,古往今来底事无。”首联单刀直入地发问:“早晨看上去还俨然是那么回事,晚上却被揭穿了,全是弄虚作假,古往今来,什么样的怪事没出现过?”开头两句以反问的口气断言:作伪古今皆有,人莫能辨。“但爱臧生能诈圣,可知宁子解佯愚。”颔联两句都是用典。臧生,即春秋时的臧武仲,时人称之为圣人,孔子却一针见血地斥之为凭实力要挟君主的奸诈之徒。宁子,即宁武子,孔子十分赞赏他在乱世中大智若愚的韬晦本领。臧生奸而诈圣,宁子智而佯愚,表面看去都是作伪,但性质不同。然而可悲的是,世人只爱臧武仲式的假圣人,却不知道世间还有宁武子那样的高贤。“草萤有耀终非火,荷露虽团岂是珠。”颈联两句通过景物描写,揭示自然界亦处处有“作伪”现象:腐草化生的萤虫,虽有光亮,可它终究不是火;荷叶上的露水,虽然滚圆,毕竟不是珍珠。然而,它们偏能以闪光、晶莹的外观炫人,人们又往往易为假象所迷惑。“不取燔柴兼照乘,可怜光彩亦何殊。”尾联紧承颈联“萤火”“露珠”的比喻,明示辨伪的方法。燔柴,意为大火。照乘,明珠名。这两句是说:倘不取燔柴大火、照乘明珠来和萤火、露珠作比较,又怎能判定草萤非火、荷露非珠呢?诗人指出求真务实的对比才是辨伪的重要方法。
元和十年(815)六月,宰相武元衡被刺,白居易上书缉拿凶手,遭当权者记恨,被贬为江州司马。诗人写了组诗《放言五首》,就社会人生的真伪、祸福、贵贱、贫富、生死等纵抒己见,抒发内心愤懑与感慨,具有发人深省的警示意义。上面所引乃其中第一首,整首诗以议论为务,偶尔写到景物,也只是作为一种论据而存在。
四 山水诗中哲理之内容
天人合一理念在先秦时代已经基本形成,汉代董仲舒更将其发展为一个明确的哲学命题,成为极具华夏民族特色的社会宇宙观。董氏认为天人同构,他将人体结构与季节四时、山川河流、日月星辰相比附,天有四时,人有四肢;天有五行,人有五脏;天有日月,人有耳目。“人之身首坌员,像天容也;发,像星辰也;耳目戾戾,像日月也;鼻口呼吸,像风气也;胸口达知,像神明也;腹饱实虚,像百物也;百物者最近地,故腰以下,地也。天地之象,以腰为带。颈以上者精神尊严,明天类之状也;颈以下者,丰厚卑辱,土壤之比也。足布四方,地形之象也。”[2]不仅如此,人的精神情志与道德意识亦来源于天:“春,爱志也;夏,乐志也;秋,严志也;冬,哀志也。故爱而有严,乐而有哀,四时之则也。喜怒之祸,哀乐之义,不独在人,亦在于天。而春夏之阳,秋冬之阴,不独在天,亦在于人。人无春气,何以博爱而容众?人无秋气,何以立严而成功?人无夏气,何以盛养而乐生?人无冬气,何以哀死而恤丧?”[3]天人合一学说影响巨大且深远,这就不难理解何以后代诗人从山川景物中推绎和感悟社会人生哲理是如此顺理成章、习以为常的事情了。从内容上来看,山水诗之景物描写蕴含和呈现的哲理几乎遍及社会人生的所有领域,最常见者大致有以下四个方面。
(一)国家兴亡类
在儒家文化传统里,家是国的家,国是家的国,从来家国一体。读书人修身、齐家,是为了治国、平天下,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诗人每每把强烈的忧患意识倾注于山水景物描写之中,以史为鉴,总结前代兴亡的经验教训,如杜牧《泊秦淮》: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秦淮河,长江下游右岸支流,大部分在金陵(今江苏省南京市)境内,是金陵最大的地区性河流。在历史上,其航运、灌溉作用,孕育了金陵的古老文明。杜牧《泊秦淮》写于金陵。金陵为六朝(吴、东晋、宋、齐、梁、陈)故都,天然形胜,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从吴大帝孙权黄武元年(220)到陈后主祯明三年(589),其间360年,六个王朝走马灯似的相继覆灭,究其原因,皆为君主荒淫、政治腐败。杜牧身处晚唐衰世,藩镇割据、宦官专权、朝政腐败,令敏感的诗人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因此写下这首千古绝唱。
诗人从湿烟寒月笼罩下的秦淮河写起,这凄迷夜色,把读者带进令人感到无限空虚、怅惘的意境之中。而“酒家”二字,又渲染出歌舞喧嚣、纸醉金迷的热闹气氛。一冷一热,加重了诗人内心的悲哀。酒肆中的歌女只知娱宾佐欢,不知自己所唱的《玉树后庭花》乃亡国之音。这里明说歌女,其实是暗讽当今帝王显贵置社稷安危于不顾,依旧昏聩腐败、醉生梦死。委婉深刻,耐人寻味。
韦庄《台城》也是一首借山川风物抒亡国之恨的绝句: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台城,旧址在今南京市鸡鸣山南,本是三国时吴国的后苑城,东晋成帝时改建。从东晋到南朝结束,这里一直是朝廷台省和皇宫所在地,既是权力中枢,又是皇室奢靡之所。到了晚唐,这里早已是废墟一片,六朝繁华,恍如一梦。暮春烟雨里的台城,碧草萋萋,不时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仿佛在提醒人们六个短命王朝好似过眼云烟,不留痕迹。一个“空”字,折射出诗人内心的苍凉与悲慨。而那春风中的杨柳,全然不解故国黍离之悲,依然郁郁葱葱,覆盖着十里长堤。说柳无情,是反衬人的无限伤痛,暗示着历史的悲剧正在重演。小诗全是写景,却引人深思,充满理性思辨力量。
(二)世道人心类
世路坎坷,人生多艰;宦海风涛,瞬息万变;翻云覆雨,人心难测……古代的诗人们,多是抱有远大志向的,他们发愤苦读,目的是“治国、平天下”,希望凭自己渊博的学识、出众的才能、高尚的人格立身扬名、大展宏图,然而,一旦步入社会,才发现理想与现实的落差是如此巨大,尤其令他们悲哀的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处处是心机、时时有陷阱。高标见嫉、长才遭黜,于是他们流连山水、吟咏风月,借以排解愤懑、寄托情怀。人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心才最容易安静下来,体味世情,反思人生,洞察社会。他们笔下的山水,便是世态人情的投射。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乃为答谢白居易《醉赠刘二十八使君》而作,白居易对好友23年贬居巴楚的遭遇深表同情:“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而刘禹锡在酬诗中写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刘禹锡以沉舟、病树比喻自己,固然感到惆怅,却又相当达观。沉舟侧畔,有千帆竞发;病树前头,正万木逢春。尽管自己多年失意,但目前已迎来了好的光景,对世事变迁和仕宦沉浮,表现出豁达的襟怀。其思想境界要比白诗高出许多,含意也深刻得多。23年的贬谪生活,并没有使他消沉颓唐。正像他在另外一诗《酬乐天咏老见示》中所写:“经事还谙事,阅人如阅川……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他这棵“病树”仍然要重添精神,努力迎接春光。因为诗句形象生动,至今仍常常被引用。另如王维《酌酒与裴迪》:
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
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
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此为劝慰裴迪而作。所谓“宽”者,宽人亦为宽己,作者胸中郁积多年的愤懑,今天与挚友一起借酒浇化。故次句“人情翻覆似波澜”,一曰翻覆,见其多变;二曰波澜,见其艰危,足见心中愤激之情。三、四句紧承“人情翻覆”,多年相知忽然成仇,自己先达后便来笑侮后来弹冠(出仕)之友,轻薄排挤,乃至下井落石,实在令人心寒。颈联两句“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草色经细雨滋润益发青翠,花枝迎着料峭春风正欲吐艳……即景即情,从户内至室外,为酌酒时举目所见,由世态炎凉、人情翻覆转入天地仁爱无私、草木生机盎然,豁然呈现一片美好新境界,相比人间之蝇营狗苟、尔虞我诈,大自然何其博大而纯净,于义愤之外,豁然开朗。
(三)品性风操类
在我们华夏文化传统中,以山水比德有着悠久的历史。所谓“山水比德”,是指大自然与人性息息相通,自然界的客观景象可以用来比拟、象征人的道德属性,借喻为人的道德品格和情操。孔子,既是儒家思想的集大成者,又是一个于山水情有独钟之人。“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巍巍高山开阔了他的视野,形成了他博大的胸怀;他喜欢观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江水滔滔启迪了他高深的智慧,他善于将水人格化,认为水具有多种美德:“遍予而无私,似德;所及者生,似仁;其流卑下,句倨皆循其理,似义;浅者流行,深者不测,似智;其赴百仞之谷不疑,似勇;绵弱而微达,似察;受恶不让,似包;蒙不清以入,鲜洁以出,似善化;主量必平,似正;盈不求概,似度;其万折必东,似意。是以君子见大水观焉尔也。”[4]这对后世文人的居游山水以修德产生了深广的影响,成为中国传统文化一个动人的侧面。
北宋理学家周敦颐不除掉窗前之草,人问其故,答曰:“与自家意思一致。”他从欣欣向荣的青青小草身上,看到了天地的生生之意,亦即“仁”,这和他内心的“仁”是相通的。他的《秋日偶成二首》(其二)写道:
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
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自然万物可以证心,四时风景与人同怀;天地间有形与无形无不体现为道,风云变幻不定引发思理无穷。人一旦抵达圣贤所期许的富贵不淫贫贱亦乐的境界,男儿便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外在道德规范化为了内在的生命欲求,人的自我生命已与天地精神融合为一,正因如此,诗人在平淡无奇的日常事物中感受到天地间的大美,宠辱皆忘,从容愉悦。程颢的这首诗形象地道出了山水即人心、人心即山水的哲理。
周敦颐《爱莲说》之所以成为千古名篇,乃在于他在其中寄寓了高洁的精神追求,散发着美德的清芬,是以莲喻德的代表作。在他之前,莲曾在许多文人笔下出现过,但他们大都着眼于其清丽姿容与飘逸风采,而此文独辟蹊径,赞颂了莲花的纯洁形象和高尚品质。首先,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处污泥之中,却纤尘不染,刻画出超脱世俗、洁身自爱和天真自然不显媚态的可贵精神;其次,“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写出了它里外贯通、外表挺直、表里如一、不牵扯攀附的高尚品质;最后,“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写出了莲如傲然不群的君子风范,决不被人们轻慢玩弄。文章通过对莲的气度及风骨的描写,寄寓了作者对理想人格的礼赞与追求,也折射出作者鄙弃贪图富贵、追名逐利的世俗心态和追求洁身自好的道德情操。
常青之松,虚心之竹,傲霜之菊,迎雪之梅……在众多诗人的笔下,都曾寄寓了关乎气骨品格的哲理,不再一一赘举。
(四)随缘达变类
儒家文化一直在封建社会中占据着主流意识形态地位,其积极进取、刚健有为、以天下为己任的思想观念,对历代知识分子影响巨大。而道家文化崇尚返璞归真、纵浪大化、旷达超然。二者相辅相成,互为补充。佛学自东汉后期从印度传入中国,渐次传播开来。佛教宣扬因果轮回,相信尘世一切皆归虚空。汉魏以后,佛学趋于繁荣。唐代,儒学昌明、道教风行、佛教兴盛,儒、道、佛三教合流,并行不悖,对士人精神视野的开阔具有重大影响。当政治清明、仕途畅达时,他们以兼济天下为理想,勇于作为;当社会黑暗、朝政腐败、仕途屡遭挫折时,他们往往回归自然、纵情山水,借佛道出世思想以求解脱,如白居易《和杨尚书罢相后夏日游永安水亭兼招本曹杨侍郎同行》:
道行无喜退无忧,舒卷如云得自由。
良冶动时为哲匠,巨川济了作虚舟。
竹亭阴合偏宜夏,水槛风凉不待秋。
遥爱翩翩双紫凤,入同官署出同游。
大贤待时而动,功成之后,毫不留恋高位,而是像飘游在天空的云彩一样舒卷自如,像无人驾驶的空舟一样来去无心。炎炎夏日竹阴清幽,水槛风来凉意似秋……人一旦超脱名缰利锁的束缚,于山水草木中安顿身心,将无往而不适。豁达乐观、超然物外,苏轼中年之后的诗文在此方面最具代表性,他的放达,不是放纵;他的超然,不是绝俗。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这才是人格修炼的最高境界。元符三年(1101),苏轼遇赦,在渡海北上途中,诗人写下著名的《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时值三更,预示着黑夜将逝天将转亮,凄风苦雨终于转晴,象征着政治气候开始清明;明月当空,乌云消散,海天湛蓝,澄清无埃。象征着自己人品高洁,任何诽谤诬陷都无法玷污自己的清白;本来想效法孔子“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但现在要放弃这种想法了,因为时局好转,自己还可以有所作为。深夜听着阵阵涛声,感觉好似黄帝所奏和美温润的《咸池》之乐,昭示着一派物阜民丰的好年景。这些年遭贬南荒,虽九死一生,却绝不后悔,因为所见风光奇绝赛过以往的一切。由现实的人生升华到审美的人生、哲学的人生。如果说儒家关注人与社会的关系、道家关注人与自然的关系、佛家关注人与内心的关系,那么我们说,苏轼在此诗中展现出的是他与三者最深层次的契合。
《五灯会元》卷十七载唐代禅宗大师青原惟信说:“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体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此话道出参禅的三种境界。若以此比喻山水在诗歌中的呈现状态亦未尝不可。第一种,山水便是山水本身,与人世毫不相关,如王维《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第二种,山水已非山水本身,诗人被偏执的情感所挟持,心既有障,物遂失真,李贺的许多写景诗便是如此,像“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秋来》)、“壶中唤天云不开,白昼万里闲凄迷”(《开愁歌》)等。第三种,山水回归为山水,印证着宇宙、社会和人生的本相与哲理,于是,山水成为哲理的山水,诗歌成为山水哲理诗,本文上面列举的诸多作品皆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