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皇城外西南三里...
水乡...
暮色四合时分,河面泛起细碎银光。
八岁女童卷着裤腿站在青石阶上,湿漉漉的胳膊突然往上一提,红头绳扎着的双丫髻跟着晃了晃:“娘!快看快看!我捞着只狐狸!”她踮脚将滴着水的白毛团子举过头顶,忽又歪头凑近瞧,“它好奇怪,怎么脑袋上还印着红道道?”
岸边捣衣声戛然而止。几个妇人提着木槌围过来,蒸腾的雾气里,不知谁倒抽冷气:“作孽哟,这狐狸眼窝都陷进去了……”
“这狐狸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快扔掉!”
话音未落,檐角铜铃骤响。玄色皂靴踏过,踩在枯叶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青衫广袖垂落间,青年已蹲在女童跟前。
林和指尖还沾着千里奔波的露水,却直直盯着那团湿毛:“这个狐狸是我的。”他忽而抬眸浅笑,眼尾朱砂痣在暮色里洇开血色,“能还给我吗?”
女孩紧抱着狐狸,将她扣在怀里。
湿透的狐尾像破败的棉絮拖曳在她的手腕上,尖耳软塌塌贴着渗血的额纹。
林和凝气于指尖,却见狐妖心口正在微弱地起伏——如果再不把内丹还回去,公子嘉只怕小命不保。
可如果此时贸然为他疗伤,只怕会伤到附近的居民。
“才不给!”女童将狐狸往怀里紧了紧,杏眼瞪得滚圆,“阿娘说捡到就是天赐的!”
林和笑了笑:“你看这样如何,我用五两银子买这只狐狸。”
“成交。”
暮色在林间织就青灰罗网,竹叶簌簌擦过林和浅色袖边。
林和广袖挥出金纹符咒,流转的结界刚裹住湿漉漉的狐身,掌心妖丹突然迸出刺目红光。
一股强大的妖气涌来。
林和指节发白地攥紧内丹,青玉扳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这威压……莫非是青丘狐地来的宣城使?”
玄色斗篷被夜风掀起一角,来人嗓音裹着霜雪般冷冽:“真没想到尊上也在这儿。”暗纹锦靴碾过满地残枝,惊起几片沾血的狐毛。
“不知宣城使来访,所为何事?”林和不着痕迹地将小狐狸往身后藏了藏。
那团雪白绒毛颤抖着,断尾处洇开的血痕仍未干涸。
斗篷下传来一声轻嗤:“宗主有令——诛杀公子嘉与凡人诞下的半妖孽种,押送公子回青丘狐地领剜骨之刑。”银线绣的九尾图腾在令牌上明明灭灭,“涂山的事情,就不劳烦尊上了。”
林和忽然低笑出声,指尖抚过小狐狸脊背:“大人不妨细看,这小家伙断尾处可还留着公子嘉的本命妖纹。”丹丸在他掌心流转光华,“若再不将这万年内丹渡入他灵台,只怕是没命回去涂山,更别提领剜骨之刑……”
“荒唐!”宣城使广袖带起罡风,震得檐角铜铃叮当乱响,“公子嘉竟剜丹救半妖,断尾为那凡人续命!堂堂青丘嫡脉——”
“当真是……”林和将内丹缓缓按进小狐狸心口,渡入灵台,琉璃眸中泛起妖异的金芒,“胆大妄为。”
鎏金锁妖链在宣城使腕间铮鸣,“还请尊上告知那半妖下落。”他盯着逐渐泛起红光的狐狸,“本使也好……给宗主一个交代。”
林和温润的嗓音裹着三分寒意:“若再不将这丹元融入他灵台——”月华如水倾泻在他怀中蜷缩的雪团上,“只怕你所说的青丘嫡脉,眼下便要陨落在这荒郊野岭了。”
鎏金锁妖链在宣城使腕间铮然作响。他默然后退三步,玄色斗篷在夜风中翻涌如墨云:“殿下请。”鎏金令牌悬空而起,在两人之间结出青丘秘纹的结界,“在下这就为您护法——”
内丹融入白狐身体,林和松了口气。
林和广袖垂落,月光在银丝云纹上流淌出冷冽光泽。他长睫微颤掩住眸中情绪,指尖托起白狐:“大人明鉴,该禀明的本尊已尽数陈情。”雪色绒毛擦过玄铁护腕,他将白狐轻轻搁在对方掌心时,尾音泄出一丝颤意,“你且将他带回去复命罢。”
夜风卷着残花掠过石阶,他忽而抬眸凝视对方。琉璃灯影在桃花眼中碎成星子:“贵妃既已香消玉殒,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他忽而抬手按住宣城使腕甲,寒铁沁入掌心血渍,“公子嘉终究是青丘宗族嫡系血脉……烦请大人看在我的面子上,在宗主面前替他求情……”
“只说——他是一时受了蛊惑。”
宣城使望着锦袍下若隐若现的锁骨处暗红咒印,喉结滚动数下终是躬身长拜:“在下定当尽力护公子嘉周全。”
他解下墨色披风裹住白狐,踏着青砖上蜿蜒血渍渐行渐远。
林和忽觉夜风沁凉。
他望着一地落叶,长睫低垂,在瓷白的面容投下细碎阴翳。
那些前尘旧事似淬了毒的银针,一根根扎进灵台——他本一心修道,终成十万年大妖。宗主为了青丘大计,用玄铁噬魂钉贯透他的琵琶骨,用剥落伞撕裂他的妖丹,生生将焚天妖息掩盖。
连眼尾灼灼燃烧的九尾印记,都化作昆仑山下少年单薄脊背上,那道被称作“天赐道骨”的淡青色胎记。
他望着掌心凝结的霜花轻笑,眼波流转间尽是狐族特有的媚色。
当年蜷缩在太虚宗山门外的“重伤少年”,被林广真人抱入天穹殿时,广袖里还藏着青丘宗主亲手系上的缠心蛊。如今这具浸透昆仑玉露的仙骨之下,仍流淌着涂山氏最纯正的妖血,如同藏在太虚宗心脉处最锋利的淬毒刃。
只可惜,这副身体来自千年以后——噬魂钉已除,缠心蛊已去,就连那十万年的妖丹,也完好地存在于他的丹田之处。
他低头看着掌心交错的掌纹,突然想起那日太虚宗山门前跪着的三百弟子。
这一次,他绝不会再让九州百姓因他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