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他进来。”
朱翊钧愣了一下,但也没有说什么。
他大概想得到为什么。
方逢时是从基层一步步爬上来的。
他第一个官甚至连县令都不是。
可不要以为只要是个进士就能当什么县令。
县令可是百里侯,哪里会随便任命一个书生去当。
这取决于进士中榜之后的试射成绩,以及在朝廷中观政时,吏部官员对其的考核。
达标之后才能受封县令。
这就能看出海瑞的厉害了。
区区举人,当了几年学校教谕,便成为了淳安县的县令。
厉害着呢。
“臣方逢时,恭问陛下圣安。”方逢时步入殿内,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
“朕安。方爱卿平身。”朱翊钧摆了摆手,语气温和,“来人,给大司马看座。”
随即有小内官搬来一个绣墩。
方逢时见状,不禁受宠若惊。他小心翼翼地欠身坐下,心中却是狂喜不已。
“陛下先是准我任这总理之位,又封我为大学士,还赐坐给我,陛下果然是把我当作心腹。”
一念及此,先前对张居正的愤懑、对部权旁落的担忧,皆化作了对天子知遇之恩的感激涕零。
他打定主意,此后定要与朝中诸般朋党划清界限,一心一意,做个只效忠于陛下的孤臣、能臣,
绝不辜负陛下今日之厚望!
想到此处,方逢时按捺不住激动,再次离座,‘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恳切地表了一番忠心:“老臣谢陛下浩荡隆恩!知遇之情,无以为报!臣,必为陛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哎,爱卿这是作甚?快快请起!”朱翊钧见他如此,也乐得顺水推舟,亲自上前虚扶了一把,话语也更显亲近,“你我君臣之间,不必行此大礼。老方啊,今日前来,可是有要事与朕商议?”
这声“老方”,更是让方逢时心花怒放。
这也算是大明皇帝的传统了。
如正德对于一些大臣就是老谁老谁。
对于亲信大臣都爱这么叫。
“陛下,臣此次前来为了建州之事前来。”
方逢时美归美,但还没忘记正事。
“方才臣听闻,内阁张相国已上奏,举荐蓟镇戚继光将军为征东主帅,而命辽东总兵李成梁将军……从旁配合?”方逢时斟酌着词句,“陛下,戚继光用兵如神,自是帅才。然则,此战毕竟主场在辽东,大军粮草、兵员、向导、情报,多需仰仗辽东军镇之力。若只令李总兵‘配合’,恐其心有不服,或生嫌隙,于军国大事不利啊。”
这仗毕竟是在辽东打的,怎么可能不照顾一下辽东总兵的感受?
“既然如此,老方有何建议?”
朱翊钧虽然对戚继光更看重一些,但是也觉得这话有道理。
“陛下圣明!”方逢时见皇帝听进去了,心中一定,连忙献策:“臣以为,不妨再下一道旨意。明确令李成梁亦为一路主将,可自率辽东精锐骑兵,择一路径,与戚将军兵分两路,并进合击建州腹地!”
在他看来与其心怀鬼胎,勉强合作,还不如分开,各打各的。
“如此安排,一来可安抚辽东将士之心,使李成梁独当一面,必能戮力同心;二来,建州之地,山林密布,地形复杂,分兵进击,亦可使建奴首尾难顾,应接不暇,更增我军胜算。”方逢时见朱翊钧仍在沉吟,便又补充了一句关键:“况且,建州腹地广阔,补给线漫长,粮草转运极为不易。即便不考虑安抚人心,从兵法而言,分路合击,本就是因粮于敌、速战速决之上策。”
此言一出,朱翊钧也不再纠结,便点头同意了方逢时的提议。
“准了。”朱翊钧点,“那便如此定下,就按照老方你说的,让李成梁也为一路主帅。”
朱翊钧随即补充道,“不过,辽东骑兵乃国之精锐,不可尽数调走。李成梁出兵,须得给戚继光留下至少半数的骑兵精锐,以作策应或主力突击之用。至于李成梁这一路。”朱翊钧沉吟片刻道,“便让他出边墙,往海西女真诸部方向进发。”
“朕记得,”他看向方逢时,似在确认,“数年前,那建州贼首王杲兵败之后,曾亡命奔逃至海西女真处?其首领王台,因畏惧我大明军威与李成梁之名,便不顾旧情,将王杲擒杀,献首邀功?”
“是海西首领王台带领儿子扈尔干擒获了王杲。”
方逢时对此事还是比较清楚的,这是几年前的事情,他还没那么健忘。
“彼时王杲兵败,率残部窜入海西王台部躲藏。朝廷随即下旨,停止了与海西诸部的互市贸易。王台不堪压力,便与其子扈尔干合谋,设计擒获了王杲,献与辽东军门。”
“说起来,两人还是父子关系呢。”
方逢时嗤笑了一声。
“这会儿的大明在辽东的威慑力不是一般的强啊。”
朱翊钧感慨,方逢时说的这段事情,他也了解过。
王杲自小被海西王台收养,是其义子,后来成为了建州首领。
结果兵败之后投靠义父王台,王台二话不说便拿其对大明人头邀功。
这也是朱翊钧为什么放过海西女真的缘故。
除了让他们作为屏障阻挡蒙古土蛮部的入侵之外,还因为海西王台对大明格外畏惧。
“既然王台如此‘恭顺’,“朱翊钧便顺势提议道,“那此番征讨建州,便下一道旨意,令他海西诸部亦需出兵数千,随李成梁一同进剿建州逆贼,以表忠心!“
方逢时闻言却出声反对,“此类外番兵马,素来军纪涣散,号令不一。将其强行编入我大军序列,非但不能增添战力,反而可能打乱我军部署,误了战机!”
见皇帝似有些不以为然,他又补充道:“况且,女真诸部之间,关系错综复杂,恩怨难明。万一海西兵中,有那暗通建州、或是心怀叵测之辈,临阵泄密,甚至倒戈相向,岂不坏了大事?!”
方逢时对于女真兵马很看不上,打仗可不是人越多越好。
他略一沉吟,便有了新的主意:“既如此,那便不必强令王台出兵协同。但....”
他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可另下一道谕令,准许他海西女真,自行组织人马,趁我大军征讨建州之际,亦可南下袭扰建州诸部。告诉王台,此战所得之人口、财货,尽归其有,朝廷概不过问!”
“海西临近北虏,常受其侵扰,本就不安稳。如今让其借机掳掠建州人口财货以自肥,亦算是加强其力,使其能更好地为我大明充当北面屏障,牵制蒙古。”
朱翊钧不介意让海西女真得到一些好处。
海西女真受限于地理位置根本就发育不起来。
一马平川的平原,要么被蒙古人抢掠,要么被大明打。
就算两边和平,其平原也受河流的泥沙侵蚀,土地盐碱化不可逆。
很难种田发展。
“也好,臣遵旨。”
方逢时听闻此言,心中虽对那些建州人口不能充实辽东略感可惜,可听到皇帝的蒙古威胁论,也只好答应了下来。
“陛下深谋远虑。”他躬身领命,“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