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副宪之怒

之所以不再猜忌,那是因为朱翊钧前世研究古代贪官家产的时候也没有放过张居正。

张居正被抄家之后的数目在各种史料中都有明确记载。

故而,清楚张居正家底的朱翊钧猛然醒悟,冯保这样的巨贪终究只是少数。

一个念头却如闪电般划过脑海,将今日之事与他所知的未来串联了起来。

他对于历史上张居正死后被清算又有了新的感悟。

或许对于历史上的万历皇帝而言,冯保的倒台才是张居正被清算的真正导火索。

而不是互联网所说的什么万历的心理阴影,张居正冒犯皇权。

这些只是压死骆驼的各种稻草,而不是问题的关键。

“就是因为历史上冯保家产竟然有如此之多,所以就连后来的李太后也支持万历查抄张居正的家吧?”

朱翊钧思虑着,那会儿的万历皇帝是真的相信张居正是一个大贪官。

因为当皇帝动手的时候各路言官已经对张居正进行了将近一年的举报和指责。

张居正的各种黑历史和手段都被他们挖了出来,譬如家中三子皆中进士,此为暗箱操作。

勾结冯保逼迫高拱离职。

刘台被迫害致死。

夺情时如何对付持有异见者。

甚至还有同僚张四维上台背刺,如此种种,万历皇帝忽然知道了很多意料之外的事情。

张居正的形象也在万历皇帝的心中也变得陌生。

在压制了舆情近一年时间之后,万历皇帝也不护着张居正了。

因为当时舆情汹涌,众口铄金之下,大家都相信张居正没少收受贿赂,其家产至少数百万两白银,比之冯保尤胜。

自此,对于张居正本人的清算逐渐扩展到了其家人。

于是抄家没收其财产,审理张家全族非法罪行。

最终抄家得黄金一万多,白银十二万。

万历皇帝顾念旧情,便额外嘱咐查案人员不准对张居正的母亲动手,还特地赏赐了田地给张母,让其颐养天年。

其实近二十万两的白银已经不少了,都和楚王家产相当,甚至隐隐胜出,说明张居正的确很有钱。

但有冯保珠玉在前,自然显得张居正公忠体国。

也让冲着几百万白银去的万历皇帝大失所望。

“然而,就连这二十万两的白银,也不见得是张居正贪污所得啊。”

朱翊钧想到此处,默默叹了口气,心情愈发复杂难言。

很多关于张居正生活奢侈、贪污受贿的传闻其实都是清算张居正的时候捏造的。

在后世,哪怕很多人力挺张居正,认为其是辅国良臣,但是也承认张居正贪污受贿,并且为其辩驳,虽然贪污受贿、生活奢侈.....但依旧是大明的国之栋梁。

是大明的功臣,不能忘记他的功劳,对大明的贡献诸如此类的话。

尤其是某本畅销的明史小说更是对张居正盖棺定论,详细参考野史传闻,绘声绘色的描述了张居正生活的奢靡,实锤了贪污受贿。

然而张居正其实并没有贪污。

有明一代,张居正获得赏赐最为厚重,不管是原主万历之前的赏赐,还是李太后的赏赐,都是极为厚重的。

仅凭这些累年赏赐便是一笔巨款了。

并且张居正拥有非常多的头衔,诸如太师、太傅等等,这些头衔不仅仅是荣誉,还包括了待遇,是要发工资的。

所以后世传闻戚继光晚年,在所谓的穷困潦倒中病逝其实也野史传闻。

其太子太保等头衔、后代恩荫没有被剥夺,怎么可能穷困潦倒?

郁郁而终,英雄无用武之地倒是真的。

其次,查抄张家的时候查抄的是张家一族的人,足足有百来口人。

如此才有不到二十万的家产,这么算的话,张居正一家的家产最多十万不到。

可这样一位权倾朝野又清廉的名臣,终究……时日无多了。

回到乾清宫中,朱翊钧坐在御座之上,望着殿外出神,久久不语。

孙德秀侍立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心中忐忑不安。

他有心想劝慰几句,但念及冯保、姚忠皆是宦官,却都惹出祸事,生怕一开口便触怒龙鳞,引火烧身,只得垂手侍立,如履薄冰。

“这群贪婪的蠢货。”

孙德秀也忍不住暗骂,同时他对于冯保的胃口也是感到心惊。

“贪污那么多钱有什么用?都没花出去就被抄家了。”

孙德秀暗自庆幸自己素来谨慎,对目前所得已然知足。

百万家产,说句不好听的,冯保拿着这些钱去边镇什么的地方都可以组织一场十万规模的兵变了。

他看着皇帝那阴沉难看的脸色,暗暗告诫自己,往后行事,务必谨言慎行,忠心为上,绝不可重蹈冯保覆辙。

良久,御座上的朱翊钧终于说话了。

他声音平缓,听不出喜怒:“大伴。”

“臣在!”

“传朕旨意,再给太医院下道谕令。”朱翊钧缓缓说道:“自今日起,凡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都察院左右都御史以及各部院衙门主官,太医院需遣太医,每隔三月,上门问安诊脉一次。详查其身体康健与否,饮食起居如何,每次诊脉之后,均需录下脉案病情,呈送宫中备案存查。”

孙德秀闻言一愣,虽不明其意,但不敢怠慢,连忙躬身领命:“臣遵旨!”

说罢,他赶紧到殿侧的文案旁,取来笔墨纸砚,凝神屏气,草拟谕旨。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朱翊钧看着孙德秀忙碌的身影,心中默念。

冯保的家产让朱翊钧整个人感受到了剧烈的冲击。

也让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张居正的价值。

朱翊钧也不介意上点心,想办法让这位老臣多活些年头。

哪怕对方活着的时候可能会对自己的一些政策造成些许阻碍。

如果张居正还是如历史上那样没几年就死了.......

朱翊钧微微闭上眼睛,心中一片平静。

尽人事,听天命。

他问心无愧。

.........

督察院

御史林应训脚步生风,猛地踏入了都察院,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怒容。

他这模样,立时引得堂内一众同僚纷纷侧目,面面相觑。

其中,新近擢升的左副都御史刘思问见状,眉头紧锁,沉声问道:“发生何事让你如此气急败坏,有失仪态?”

林应训猛地一甩袖子,声音因愤怒而有些发颤,“还能为何事?!宦竖该死!这群祸害平日里在京中倚势欺人、鱼肉百姓也就罢了,如今竟胆大包天,在天子脚下,公然指使校尉当街行凶杀人!”

“什么?!”刘思问闻言大惊失色,猛地站起身来,“当街杀人?!此事非同小可,你速速将详情道来!这不仅是刑部之事,亦是我都察院风宪之责!”

“还不是那帮见利忘义之徒内讧倾轧所致。”林应训原本还想多骂几句,见到刘思问脸色越发难看,他强压怒火,但语气依旧愤懑:“冯保被抄家,太监姚忠带着人去了南城抄没冯保其他家产,结果见金银首饰,心生贪念,便自己昧了去。其表侄邓勋见此,也心生贪念,竟找姚忠所要财务,不然便要揭举。”

林应训脸上露出一丝鄙夷与讥讽,接着道:“结果可想而知,姚忠大怒,怒骂其不识好歹,狼心狗肺,说他锦衣卫这职位都是他给谋来的,怒急之下便掌故掌掴邓勋,邓勋临走前扬言要去揭发,惊恐之下,姚忠便指使校尉马禄等人将邓勋殴打致死。”

林应训声音更冷。

“这帮蠹虫,竟然当街抓住邓勋,当着城南数百人的面押着邓勋到一个死胡同,将其殴打了近一个时辰。”

“待到有百姓惊慌报官,寻来了南城巡城御史黄钟赶到现场时,那邓勋早已气绝身亡!”林应训语气低沉,“好在黄御史处置果断,当场将姚忠、马禄等一干凶徒并几个旁证,悉数拿下!人证物证俱在,本是铁案如山!”

“既已人赃并获,涉案之人皆被拿问,你又为何如此失态动怒?”刘思问听完始末,反而更加不解,看着林应训皱眉道。

他原本以为这些宦官作案之后便销声匿迹、躲在皇城内企图逍遥法外,却不想人已经被抓住。

不提还好,一提这个,林应训方才略显平复的脸色又涨得通红。

他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恨声道:“黄御史拿了人犯,正欲押送回衙门详加审问,还没走出多远,锦衣卫掌印都督同知刘守有,便亲自带着大队人马赶到,不由分说,强行将所有涉案人犯从黄御史手中提走,说是要带回北镇抚司协查。”

“之后,黄御史依规制发帖移文,令刘守有将人犯羁押入刑部大牢,以待会审。”

“副宪可知那刘守有如何回复?”

不等刘思问说话,林应训便气得笑起来,只是笑声格外讽刺,“他竟公然回文,说查无此人,并无凶犯。”

“这便是我大明的锦衣卫。”

“视我督察院为无物!”

听到此处,刘思问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猛地一黑,身子晃了晃,险些站立不稳。

然而林应训全然不顾刘思问和同僚们的震惊失语,自顾自地继续道:“随后,黄钟不忿,又拉上我再往北镇抚司衙门,欲寻刘守有理论!”

他忽然笑得有些扭曲,“你们猜怎么着?足足两个时辰的时间,连面都没见到,后面刘守有装都不装一下,竟遣一小校传话,嫌我等聒噪,将我等二人轰了出来。”

林应训说到这里,竟然不生气了,他环视同僚,长叹一声,只剩下冰冷的自嘲,“不愧是天子亲军,缇骑威风,好生了得!想我等十年寒窗,中进士,历外任,巡按地方数载,熬到今日,在这京师重地,竟连他锦衣卫衙门的门都进不去,连一个指挥同知的面都见不上!”

说到最后,他话语愈发荒唐,竟破罐子破摔道:“早知如此,我当初便不该苦读圣贤书!若托生成个女儿身,纵是去那教坊司、秦楼楚馆之中……单凭几分颜色,怕是也能让那刘都督青睐有加,扫榻相迎吧?”

林应训这番近乎自辱的话语,让刘思问脸色铁青,嘴唇紧抿,终究没有开口训斥。

都察院的御史,骨子里总有几分书生意气未消,失意之时,引美人自比,亦是常态。

更重要的是,林应训的话引起了堂内其他几位御史的共鸣,他们竟也纷纷跟着自嘲起来:“林兄此言差矣!若你真是那等窈窕淑女,何止是刘守有的门可以随便进?怕是那锦衣卫指挥使,都得夜夜来你府上嘘寒问暖。”

“何止夜夜问暖?只怕要长住不走。”

平日里个个注重官箴仪态的科道清流,此刻竟相互打趣调笑,可言语间的无力和苦涩只能是冷暖自知了。

“够了。”刘思问猛地一拍桌案,生硬地打断了众人的自嘲,“尔等成何体统?光天化日,草菅人命,阻挠法纪,此等行径,国法不容!我都察院岂能坐视?!必须严惩!”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随即,他不顾其他人反应,拂袖转身,独自一人快步走入内堂直房。

刘思问怒气冲冲地拿起毛笔,饱蘸浓墨,草拟奏疏。

然而,落笔只写了几字,林应训方才所描述的宦官行凶、锦衣卫跋扈嚣张,忽然涌上心头,让他胸中怒气如沸,难以自持。

他越想越气,手中笔杆几乎要被捏断,最终啪的一声,竟是将刚写了一半的奏疏揉成一团,狠狠掷在地上。

他强迫自己平静,平复呼吸,开始认真思考。

“此等鹰犬爪牙,之所以敢如此嚣张跋扈,皆是仰仗君权!然今上非是昏聩之主,已有禁绝阉宦、重整吏治之意,可见其心亦对厂卫已有向背。”

“我只需稍等时日,时间一到,他等必然自败,如此,两难自解,而我亦不用担其风险,使得天子生厌。”

刘思问思及于此,重重地吁了口气,默默安慰自己。

“只需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看他下场便是。”

然而这念头刚起,刚消退的怒气被一股更强烈的怒火冲散!

“忍忍忍!!“

“忍?.....我忍你妈个头!”

刘思问心中怒吼,“国法尊严何在?百姓性命何辜?我身为副宪,食君之禄,负风宪之责,岂能坐视此等阉竖奸邪横行,以隐忍自欺?!”

他双目赤红,再次抓起一支新笔,不再有半分犹豫,笔走龙蛇,奋笔疾书。

“姚忠、马禄这些杀人凶徒固然该死。刘守有,你包庇纵容、藐视法纪,视我督察院为无物,你也休想脱身!“

刘思问心中已下定决心,将这群蠹虫一个都不放过。

“我还真就不信,天子既有心整顿内廷,对这些仗势欺人的天子亲军,又能容忍到几时?!“

“此番,我便拼着得罪天子,拼着这顶乌纱不要,也要将这群蠹国害民之徒,一并问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