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雪花飘落在他的脸上,冰冷的感觉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忽的想起来。
外门执事曾特意叮嘱他,扫雪时切不可运功御寒,难道这是一种特殊的“优待”不成?
“喀嚓。”
竹扫帚突然迸裂,碎屑被狂风卷上半空。
飞溅的竹屑在暴雪中划出轨迹,竟暗合护山大阵的生门走向。
云端传来琉璃破碎的清音,只是被风雪掩盖无人察觉。
少年抹去溅唇边血渍,残破的竹柄竟在掌心转了个深深地血口。
洛锦时踉跄着扶住山门处的石柱,掌心触到柱身时,竟有些许皮肉带着鲜血粘连在上面。
少年试着用力扯下手掌。
掌心皮肉粘连在千年玄冰上的撕扯声,竟比周衍的威胁更令人心悸。
三百级寒玉阶在暴雪中若隐若现,宛如直通天穹的冰刃。
“锦时师弟!”
杂役管事的呵斥裹挟着铜钥匙的撞击声破空而来。
洛锦时抹去唇边血迹,残破竹柄的裂口已深可见骨。
他望着阶前蜿蜒的血迹,那抹艳红在素白天地间,竟比天上飞扬霜雪更刺目。
“辰时前要扫净三百级台阶,耽误了内门早课有你好看!”
洛宸时忍痛扯下手掌,直起身子,他望着那漫长的寒玉阶,心中涌起一股决绝。
此时丹田内灵气带着他的不甘如汹涌的潮水,虽不受控制地乱窜,但也让他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
他不再理会掌心的剧痛和口中的腥甜,提着残破的竹柄,一步一步迈向那厚厚的积雪。
每扫一下,都有鲜血溅落在雪地上,与洁白的雪形成鲜明的对比。
就在少年艰难扫雪的时候,忽有琴音自云端坠落
一阵悠扬的琴音传来,如潺潺流水般舒缓了他体内乱窜的灵气。
洛锦时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着月白色长袍的少女站在天枢峰顶,手持一把古琴,正专注弹奏。
指尖凝结的血珠突然震颤,洛锦时在琴音里听见冰层开裂的脆响。
这音律像极了十岁那年的深夜,他蜷缩在灵兽园偷听内门弟子抚琴,却被巡守的灵犬撕咬左腿,如今那道疤痕在寒气中隐隐作痛,竟与此刻经脉里的暖流产生共鸣。
那琴音似有魔力,不仅安抚了他的灵气,还让他的伤痛减轻了几分。
“何人在此捣乱?”
杂役管事猛地踏前一步,腰间铜钥匙串撞出刺耳声响,他正要厉声呵斥,却见少女鸦青裙裾忽地无风自动,恍若寒潭中绽开的墨莲。
她怀中青锋倏然出鞘半寸,一线冷光自鞘中迸出,恰似深谷幽潭乍破时溅起的青焰,将管事粗布衣襟割开道寸许裂口,却也惊得洛锦时死死护住心口。
管事喉头滚动着后退半步,明是冰冷刺骨凛冬之时,可他后颈却渗出汗珠,正顺着脊梁滑进衣领,仿佛有条冰凉的蜈蚣正贴着背脊攀爬。
那少女仍端坐石凳纤指虚按剑格,眸光却比剑锋更冷三分,檐角铜铃叮咚声中飞雪掠过她凝霜的侧颜,恍若水墨画卷里陡然添了道杀意凛然的飞白。
剑穗流苏突然无风自动,君间雪在少年咳出的血雾里看见幻象。
她只看见一个冰棺中的素衣女子,那女子竟与自己容貌重叠。
这是本命剑示警的命定因果,难怪初见时本命剑在鞘中悲鸣。
少女停下弹奏,飘然而下,来到洛锦时面前。
君间雪袖间寒梅香掠过鼻尖的刹那,洛锦时喉结滚动着咽下某种更苦涩的东西。
上次嗅到花香还是四岁,膳堂侍女把凋谢的雪魄兰扔进他浣衣的木盆,那些花瓣在冰水里泡胀的模样,像极了他被化灵散腐蚀的手掌。
少女冷眼看着杂役管事,随即冷声道。
“我是青鸾宗剑峰弟子,君间雪,你这管事,竟如此苛待同门。”
君间雪声音清冷,吓的杂役管事双腿一软,差点跪下,忙不迭地解释:“仙子息怒,这小子偷懒,我只是按规矩办事。”
少女柳眉微蹙,目光扫过洛锦时满是鲜血的手掌和残破的扫帚,冷哼一声:“他如此拼命,何来偷懒之说?你若再这般仗势欺人,休怪我不客气。”
杂役管事吓得脸色惨白,连连点头称是,随即灰溜溜的迅速跑开。
她转头看着洛锦时满是伤痕的手和狼狈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怜悯。
“你是叫洛锦时?”少女轻声问道。
洛锦时点点头,心中满是疑惑。
“此乃青鸾宗问心曲。”
少女腰间青玉剑坠与剑鞘相击,清音震落檐角三尺冰凌。
“可平气血之乱。”
君间雪收回些许清冷,从怀中掏出一枚散发着柔和光芒的丹药,递到他面前:“这是疗伤丹,服下吧。”
洛锦时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服下。顿时,一股暖流在体内散开,伤痛迅速消退。
五岁生辰那日,厨娘“施舍”的毒羹滚过喉咙时也是这般温热,只是那次吐出的血染红了一片雪地。
而此刻丹田里躁动的...难道是当年没毒死我的那份“慈悲”在作祟?
“做好自己的事,好好修炼即可。”
少女留下这句话,便御剑飘然而上。
洛锦时怔然望着掌心渐愈的伤口,未及道谢。
天穹残留的剑痕在他瞳孔刻下青芒。
多可笑,第一个赠我丹药的不是同门是外人,就像当年把我从冰窟捡回来的不是爹娘是恶犬,玄霜宗连条畜生都比我过的好!
檐角十二连珠青铜铃无风自动,那是玄霜宗刑堂召人的讯号。
洛锦时望着她的早已离去的背影,心中燃起一丝感激,随即慢慢消散。
“好好修炼?”他扯动嘴角,一声声干笑被淹没在风雪中。
那些年分发的功法被撕碎时,执事狞笑着说:“野种也分发录玉简?”
此刻丹田刚被抚平却又开始乱窜的灵气却像在嘲笑这句话。
寒玉阶尽头仿佛传来锁链拖曳声,他反而挺直了脊背,若这残躯真要被扔去喂冰鳞蛟,定要扯下周衍半条胳膊当陪葬。
待他回过神,发现手中的竹柄已恢复如初,他重新振作,加快了扫雪的速度。
天枢峰东侧客舍内,金丝炭在火炉里烧得正旺。
白常东垂眸擦拭着剑鞘上凝结的霜花,案头茶盏腾起的热气氤氲了他眉间剑痕。
窗棂忽地轻响,携着寒意的少女挟雪而入,腰间青玉剑坠与腰间玉佩相击,在满室檀香中荡出清越回响。
“师尊。”
君间雪将古琴轻轻搁在鎏金剑匣旁,袖口冰晶簌簌落在地毯上。
她垂首时瞥见案几上分毫未动的茶点,青瓷碟边缘凝着圈淡褐茶渍——师尊至少在此静候了半个时辰。
白常东指尖抚过剑鞘暗纹,玄铁与指节相触发出细碎的声音:“玄霜宗的雪松炭果然名不虚传,烧两个时辰竟无半点烟气。”
他忽然抬眼,霜雪般的目光掠过少女发间未化的雪粒:“但你可知,方才那杯茶已经凉透三次?”
君间雪搭在青玉剑上的指尖微颤。
她望着窗棂外渐起的风雪,耳畔又响起少年掌心血肉粘连在石柱上的撕扯声,喉间却泛起苦涩:“那杂役弟子...”
“雪儿。”
白常东突然截断她的话,青瓷盏底与檀木案几相碰的轻响恍若惊雷。
他起身时腰间的玄冰玉坠纹丝未动,唯有垂在胸前的鹤氅银链泛起幽光:“你可知错在何处?”
客舍外传来巡逻弟子踏雪而过的咯吱声,剑架上的龙吟剑闪过一丝寒气。
君间雪望着剑身映出的冷光,恍惚看见洛锦时在雪地里咳血的画面,倔强摇头:“他本不该受此折辱。”
“错。”
白常东广袖翻卷,案上茶盏竟凭空浮起,氤氲热气重新蒸腾。
“你救他一时,却断了他生路,那个杂役管事此刻怕是已在刑堂,说宗内杂役弟子勾结青鸾宗贵客仗势欺压同宗低阶仆役——但你可知玄霜宗要怪罪的,可不是我们,降下罪来也不止三百级台阶。”
君间雪瞳孔骤缩,她在出手前推演过七种救人方案,却独独漏算了人心之毒。
她想起少年咽下口内鲜血时滚动的喉结,想起他攥着残破竹柄时指节爆出的青筋,突然觉得满室炭火都灼得人发慌:“他们怎敢?”
“玄霜宗外门有套规矩。”
白常东指尖轻点,窗纸上骤然显出交错血痕般的朱砂符咒,隔绝了内外一切声音。
“杂役若犯重错——轻则重鞭五十,重则...”
他话音忽止,剑鞘重重磕在青砖地面,惊得檐角铜铃乱颤。
“喂蛟!”
少女猛地攥住衣襟。
喂蛟...喂蛟!君间雪袖中左手猛地掐紧掌心,三日前在寒潭见过的冰鳞蛟在记忆里翻腾。
那些嵌在蛟腹鳞片间的森森白骨,此刻突然有了清晰面容,都是些鸦青弟子服上绣霜纹的少年吗?
窗外风雪呼啸着灌入暖阁,却冻不住她骤然急促的呼吸:“那我现在...”
“迟了。”
迟了二字如封喉冰锥。
君间雪突然想起自己挥出那道剑气时,洛锦时下意识护住心口的动作,那根本不是害怕自己,而是经年累月形成的保命反应。
白常东望着徒儿第一次显出慌乱的眼眸,轻叹着将温茶推至桌边。
“玄霜宗的水比你想的深,那孩子必定会被杂役总官周衍盯上,你今日之举,不过是在他命簿上多添一笔催命劫。”
剑架嗡鸣震落香炉灰烬,君间雪在飞散的沉香屑里看见真相,青鸾宗古籍记载的正是喂毒以人,再以人养蛟,那少年竟被玄霜宗当成饲蛟的饵料养了十二年。
她霍然起身时,腰间青玉剑剑坠在檀木地板上砸出裂痕:“师尊早知......”
君间雪怔怔望着手中的青玉剑,忽觉自己挥出的那道剑气,竟比杂役管事的苛责更伤他三分。
“嘘……”
白常东剑鞘轻点,案上茶水凝成冰镜,映出寒玉阶异象:三百冰阶正逆升为剑,而洛锦时染血的鸦青背影在冰刃风暴中宛如一抹不起眼的墨滴。
此刻镜中少年踏的哪里是玉阶,分明是吃人的宗门千百年的腌臜规矩!
“现在。”
白常东弹指震碎冰镜,霜屑在空中凝成青鸾展翅的残影。
“你还要为他鸣不平么?
少女按着第一次不受控震颤的本命剑,轻笑出声:“师尊错了。”
霜屑凝成的青鸾残影突然振翅,白常东抚剑的手倏然顿住,鹤氅银链坠着的玄冰玉突然泛起暖光,这是三百年来第一次。
“错在以为我会退缩。”
君间雪抚过剑身映出的风暴,那里面翻涌的岂止是不平,是困龙脱枷的狂啸,是寒潭下万千亡魂的恸哭,更是……我苦寻的破劫剑心!
少女推开窗棂,天枢峰顶的冰刃风暴在她瞳孔里淬出剑芒。
“您教我剑道当斩世间不公,可曾想过...…”
青玉剑骤然出鞘半寸,剑气震碎满室檀香。
“这不公也包括您默许的规则?
“好!”
突如其来的喝彩惊落梁上积霜。
白常东广袖翻卷间,先前被震碎的冰镜竟重新凝结,这次映出的却是君间雪十二岁初次执剑的模样。
他嘴角那抹转瞬即逝的丝笑,比寒玉阶融化的速度更快消失在茶雾里。
剑架传来龙吟般的共鸣,白常东屈指轻推剑鞘将剑身入鞘:“既如此...”
玄霜宗护山大阵的灵雾突然透过结界涌入,在他掌心凝成冰魄剑影,“为师便看看你能斩出几分清明。”
檐角铜铃突然发出裂帛般的锐响,惊得炉中炭火都暗了三分。
那是玄霜宗召集各派贵客的示警铃,而此刻距册封大典,尚有两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