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蛟龙

傍晚时分。

御道街。

老槐树投下斑驳残影,蓝朔楼身穿一袭便袍,正在树下嚼着薄荷叶,焦急地徘徊等待。

“这小子怎么还不来!”

就在他暗自腹诽时,忽听得身后银铃乱响。

“怎么就你一个人?吴先生和那小公子呢?”蓝朔楼望着风风火火跑来的阿扎提,问道。

“那小公子一早回家去了!阿达西被太子爷请去扎针啦!”阿扎提抱着一个亮晶晶的琉璃瓶,一步三颠地跑过来:“东宫来的人凶得很,拔刀往太医院案头一摔——砰!吓得王老头都把药罐子打翻了!”

蓝朔楼神情顿时色变:“太子传召太医,何须动武?”

“谁说不是呢!”西域青年往嘴里塞了块甘蔗糖:“可咱们吴大人多能耐啊,临走前气定神闲,一点也不慌!还嘱咐我让我来告诉你,让你别等得太焦心。”

暮色漫过朱雀桥,蓝朔楼望着宫城方向沉默不语。

此去凶多吉少,他似乎一直都裹挟在漩涡里,身不得脱啊。

正寻思着,阿扎提毫不见外,抬手勾住他的肩膀,不由分说就揽着他往酒肆拖。

“蓝百户放宽心!”他大笑着,指了指怀里的琉璃瓶说:“我拿这瓶吐鲁番的葡萄酒打赌,不等上菜,他准踩着点过来讨酒喝!”

酒旗在晚风里翻卷,宫墙方向依稀传来三声云板,惊起夜鸦掠过琉璃瓦。

……

此时此刻。

承天门。

琉璃瓦浸在暮色里,吴桐被两个东宫侍卫推搡着疾走。

跟在后面的侍卫长满脸嫌弃地打量着吴桐,嘴里不干不净:“泥腿子出身的太医也配走正门?待会见了太子妃……”

“吴大人!”

侍卫长的咒骂戛然而止,只见回廊之下,南康公主朱玉华正捧着奏折从月门转出。

小姑娘衣着一如既往的素雅,雪白襦裙上绣着几片黛紫兰草,清冷却不单调。

而今天,她在眉间点了朵丹朱海棠,发间别了朵新摘的辛夷花——这是头回见她妆饰。

看到她这副向好的模样,吴桐心中喜不自胜,他连忙施礼,笑着说道:“微臣参见公主殿下。”

“吴大人快快免礼。”朱玉华唇边缀着若隐若现的笑意:“大人怎么这么晚还来入宫,所来何事?”

“回殿下话,是太子殿下传召微臣。”

朱玉华把目光移向那几名押送的侍卫,侍卫长急忙弯腰行礼,那模样就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嗓子。

朱玉华将奏折交给身后春桃,举步款款上前。

“本公主要去给父皇送《劝农疏》,正巧要路过太子东宫。”绣鞋轻叩石阶,她来到吴桐身边站定:“这里就不劳诸位费心了,我来顺道捎吴太医一程。”她说话时仍带着气音,却已能直视旁人眉眼。

侍卫们面面相觑。春桃突然脆生生开口:“公主今日给圣上绣的平安符,针线还是吴太医教的呢!”

这话说得巧妙,既点明亲疏,又不着痕迹。

话到此处,侍卫们慌得急忙退去,吴桐见状,合手笑道:“谢公主解围。”

朱玉华嫣然一笑,转身挥袖,走在前面。

东宫廊下的素馨花开得正好,朱允炆正蹲在回廊下喂狸奴,身旁的《论语》都翻卷了边。

见着吴桐走进,他的眸子倏地亮起来。

“吴太医快看!我养的‘照夜白’!”他抬手举起通体雪白的猫儿,袖口还粘着猫毛。

这时,太子妃吕氏听见动静走了出来,她面色清冷,提着宫灯转过回廊,她翟衣上的蹙金云纹沉浸在暮色里,泛起森森冷光。

“允炆,莫要拿畜牲冲撞贵人。”她刻意咬重贵人二字,丹凤眼透出的视线如同刀子般,扫过吴桐胸前的鹭鸶补子。

结合之前侍卫的话,吴桐不难看出,这位太子妃嫌弃极了自己这个平民出身的太医。

丹凤眼最终定在吴桐身侧的南康公主身上,吕氏冷笑道:“公主金枝玉叶,何必与田舍郎厮混?”

朱玉华听罢也不答话,只是转身接过春桃怀里的《劝农疏》。

她走近两步,低声道:“嫂嫂慎言,父皇他老人家,也曾是民间出身。”

暮色漫过东宫琉璃瓦,将《劝农疏》上“劝课农桑”四个描金大字映得流光溢彩。

吕氏涂着蔻丹的指尖在奏折上叩了叩,她脸色铁青,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出半个字。

她无论如何都没能想到,眼前这个一直被自己视作垂死病秧子的小公主,竟有这般绵里藏针的厉害舌头。

就在这时,朱雄英从内殿走出,一见吴桐来到,小脸上立马浮现起喜悦的笑意。

“是吴太医来了呀!”他撩起袍服,小跑着走下台阶相迎:“父亲等您好久了,快请!”

拜别朱玉华后,吴桐跟着朱雄英的步伐,走进东宫内殿,

墙边几盏羊角灯流淌着暖黄的光晕,像揉碎的月光栖在殿内金砖上,晚风掠过纱灯笼走过垂花门,将浮动的光影裹挟上几缕沉香屑的甜香。

终于,在转过重重帷幔后,吴桐见到了端坐在鎏金长案后的太子殿下。

他就像一柄玉剑,温润,清雅,虽然不是锋芒毕露,但却并不缺少剑器应有的锋利和出尘。

“微臣叩见太子殿下!”吴桐连忙拱手,俯身就要下拜。

朱标见状立刻起身,他用左手稳稳托住吴桐臂膀,笑着说道:“吴院判不必多礼,快快起来。”

说着,他拉着吴桐,走到桌旁早已备好的椅子边,亲自赐座。

这位性情宽仁的太子殿下转身落座,温暖的灯光下,他的笑容温文尔雅:“早前见四弟来信说,自己发掘到了一位杏林明珠,而后又听闻雄英允炆多次谈及先生,今日一睹,果真是青年才俊啊。”

“下官何德何能,岂敢当此……”这番极高的评价令吴桐顿感皇恩浩荡,拱手就要再次下拜。

“免礼。”朱标摆摆手,顺势把手递到吴桐跟前,他叹了口气,说道:“劳吴院判夤夜前来,且来为我看看,我这拇指的疼痛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太子妃吕氏也揽着朱允炆走上前来,她那一双锋利的眼眸眯成细缝,监视般的盯着吴桐。

吴桐没心思去迎合她的审视,他小心翼翼地端过朱标的手,左右端详起来。

一旁的朱雄英立马贴心地挪近烛灯,引得朱标眼里浮起一阵欣慰。

可吴桐额头却在此时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借着光芒,左看右看,竟无论如何都看不出这根拇指有什么异样。

这根指头从指腹到指甲,全都好端端的,而且只有痛感,红肿热这其他三个症状都没有,所以不太见得是炎症。

“看够了没有!”这时,太子妃开口了,她语气尖酸地喝道:“太子爷万金之躯,岂容你这般……”

“好了。”朱标眉头微蹙,出言打断吕氏的话。

他转头看向吴桐,轻声问道:“吴院判,可有什么眉目?”

“回禀太子殿下。”吴桐说话时,依然没有松手,还在紧紧盯着太子的手指:“下官愚钝,仅凭观瞧,确实发现不了问题。”

朱标听罢,身子明显垮了下去。

他叹息一声,收回手来,嘴角扬起一分苦笑,说道:“以先生之才尚不可解,看来我这手也是无望了,叨扰先生休息,还望先生自便。”

旁边的太子妃吕氏连忙见缝插针地说:“乡野村夫估计只能治些穷病!果然没什么真本事!”

不想,就是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话。

吴桐像是被触及到了什么底线似的,蓦然抬起头来。

这回轮到吕氏呆住了,他分明从这个年轻太医眼中,看到了一种隐忍但却又足以燎原的……怒火!

“病就是病,何分贵贱!”年轻太医吐出语言如同刀箭,直冲吕氏而去。

吕氏被这句回击怼得张口结舌,呆立在原地,而吴桐也在此时,重新捧过太子的手。

“殿下莫虑。”吴桐笑着说道:“臣的望闻问切,可才刚刚开始呢。”

听罢吴桐的话,朱标重新展露出了笑容。

他笑着说道:“先生想问什么只管开口,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