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无力的逃跑

那段日子,我的心就像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漠,死寂又荒芜。在父母告诉我不能继续念书的前一晚,老师们还满怀期待地鼓励我参加考试。他们知道,以我的成绩,考上重点高中十拿九稳,毕竟在附近乡镇学校,我的名字也算得上小有名气。可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命运的枷锁紧紧锁住了我求学的路,我除了无奈接受,别无他法。

那个压抑的夜晚,我把自己关在昏暗的房间里,颤抖着划亮火柴,将一本本承载着梦想的书籍,投入陶盆中。橙红色的火焰如饥似渴地吞噬着书页,泛黄的纸张蜷缩成焦黑的碎片,像一只只折翼的蝴蝶。灰烬随着热气升腾,掠过墙上那一张张曾经让我无比骄傲的奖状。浓烟呛得我眼眶通红,泪水在打转,可我倔强地没有伸手去擦。我就那样死死地盯着跳动的火焰,直到最后一本书化为灰烬,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望向窗外。

夜色不知何时已深沉如墨,皎洁的月光透过破旧的纱窗,洒在地上,像是泼洒的银粉,又好似未干的泪痕。不知是被浓烟熏得窒息,还是内心的绝望让我疲惫不堪,我靠着床沿,缓缓滑坐在冰冷的土地上,沉沉睡去。

朦胧中,我仿佛置身于江边的稻田。江对岸,是我梦寐以求的城市——武汉。高楼大厦如钢铁森林般矗立,街道上车水马龙,人群熙熙攘攘,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我渴望的自由与希望。我急切地想要融入其中,拔腿狂奔,却发现双脚像被淤泥死死缠住,每前进一步都无比艰难。我奋力拔出深陷的双腿,朝着即将开走的渡船拼命追赶。可无论怎么努力,渡船还是渐渐远去。我声嘶力竭地呼喊,嗓子都喊哑了,渡船却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江面上。

最终,我精疲力竭,整个人深陷淤泥,冰冷的泥浆漫过脖颈,咸腥的江水灌入喉咙。在那窒息的瞬间,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一生在眼前闪过,那些未读完的书、未实现的梦,像破碎的泡沫般消逝。黑暗彻底将我吞噬时,我心中涌起无尽的不甘,却又如同坠入深渊的石头,无力回天。就在意识即将消散之际,熟悉的狗吠声如同一束光,把我拉回现实。

“汪!汪!”家里老狗的叫声,混着窗外麻雀扑棱翅膀的声音,将我从噩梦中惊醒。刺眼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家里人知道我心情不好,没叫我去田里干活。我晃晃悠悠地爬起来,屋里空荡荡的,只有灶上温着的稀粥和一碟咸菜。我随便扒拉了几口,机械地洗完碗筷,就坐在门槛上,望着天空发呆。此后的日子,我如同行尸走肉,白天睡觉,晚上发呆,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大半年。

直到有一天,我在翻找东西时,偶然发现了四百多块钱。“家里不是没钱了吗?哦,对了,这大半年爸妈在帮大队挖水库挑泥巴,应该是挣的这些钱。”我心里盘算着。既然不能通过读书考出去,那我一定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我紧紧攥着那沓有些起毛的钞票,手指止不住地颤抖。回到房间,背靠房门,心跳声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墙上的奖状在我眼中,不再是荣耀的象征,反而成了沉重的负担,压得我喘不过气。

听姐姐说,姐夫常坐长途汽车去武汉卖扫帚,交通还算方便。我顾不上打听具体时间和票价,当晚就把钱塞进贴身口袋,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像做贼似的消失在夜色中。到车站时,夜已经很深了,我找了个角落坐下,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一声声吆喝传入耳中:“武汉滴!武汉滴!还有没有去武汉滴啊?”我猛地惊醒,天已经大亮,去武汉的车正准备发车。我跌跌撞撞地跑过去买票、检票,终于坐上了开往武汉的汽车。

车缓缓驶出车站,我拨开窗帘,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色,一路上都舍不得眨眼。当双脚真正踏上汉口的土地,我深吸一口气,心中感慨万千:“这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啊!我终于来到这个梦寐以求的地方了。”可肚子适时地发出咕噜噜的叫声,我这才想起,大半天都没吃东西了。

我在街边找了家看着不太豪华的餐馆,翻开菜单,排骨藕汤12元/锅、老汉口啤酒鸭10元/份……看着这些价格,我有些犹豫,最后只挑了几道便宜的菜。可结账时,还是花出去几十块。吃饱喝足后,我开始漫无目的地闲逛。

江汉路上,人来人往,霓虹灯牌闪烁,橱窗里的商品琳琅满目,一切都那么新鲜,那么令人兴奋。橱窗玻璃映出我的身影,与周围的繁华格格不入,显得渺小又孤独。来到江边码头,落日余晖将江面染成一片金黄,长江水滚滚东流,气势磅礴。一艘艘轮渡在江面上穿梭,载着无数人的梦想驶向远方。我静静地站在岸边,感受着江风拂面,心中满是憧憬,却也被浓浓的孤独感笼罩。

霓虹灯亮起,夜市热闹起来。我咬了一口金黄酥脆的面窝,灌下一大口冰凉的老万成酸梅汤,课本里描绘的繁华,此刻真实地展现在眼前。可当我第三次走进录像厅,伸手摸向口袋时,才惊觉那沓钞票已经所剩无几。

不出一周,钱花光了。没钱住招待所,我只能在桥洞下凑合。潮湿的桥洞里,霉味混合着江水的腥气,让人作呕。我蜷缩在硬纸板上,用外套蒙住头,听到脚步声靠近,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起来,身份证看一下!”强光手电筒的光刺得我睁不开眼,两名警察站在阴影里,腰间的对讲机发出滋滋的声响。我手忙脚乱地掏出皱巴巴的证件,结结巴巴地说:“叔,我...我是来打工的。”

“打工?谁家打工睡桥洞?老实说,从哪儿来的?”年轻的警察踢开我脚边的空瓶子,语气充满怀疑。我盯着他锃亮的皮鞋尖,离家偷钱的画面、父母在水库辛苦挑泥的模样,在脑海中不断闪现,冷汗湿透了后背:“我...我没找到活,钱花完了...”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消散在江风中。

年长的警察突然蹲下,语气缓和了些:“孩子,说实话,是不是偷跑出来的?”这句话像一把利刃,直直刺进我的心口。我抬起头,对上他满是关切的眼神,喉咙发紧,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了解情况后,他们联系了镇政府,消息又一级一级往下传。等家里得到消息,已经过去好几天。姐夫马不停蹄地赶到武汉,见到我时,他气喘吁吁,上下打量我,确认我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

姐夫和警察交涉完,带我去吃饭。饭桌上,他什么也没问,只是不停地给我夹菜。吃完饭,他问我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想了想,说:“光顾着玩了,还没去过大学。”姐夫对武汉熟门熟路,带着我挨个参观。

看完大学,姐夫语重心长地说:“这些天,你想吃的、想玩的、想看的都体验了,该回家了,爸妈还在家等着呢。”我点点头,跟着姐夫走向车站。

返程的车上,我没有再看窗外,而是闭上眼,回忆着这几天的经历。下车时,我一眼就看到蹲在角落里抽旱烟的父亲,烟雾缭绕中,他泛红的眼眶若隐若现。姐夫赶忙上前扶起父亲,父亲只是默默地打量我一番,便拉着我的手往家走。快到家时,我看见母亲扒着门,焦急地张望着,她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头发被风吹得凌乱,白发似乎又多了不少。看到我,她冲过来紧紧抱住我,滚烫的泪水浸湿了我的衣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多年后,小妹偶然提起:“哥,你不知道你走丢那段时间,爸妈急成啥样。刚开始以为你出去玩,后来一整天不见人,四处打听都没消息。妈想起家里的钱不见了,才知道你偷跑了。他们又托人到处找,好不容易有了消息,赶紧让姐夫去接你。那几天,爸妈天天在车站守着...”听到这些,我的心里五味杂陈。可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些,回到家后,依然浑浑噩噩。

家里人实在看不下去,张罗着给我娶亲,希望我能安定下来。相了好几家条件不错的姑娘,我都看不上。偏偏选了后来那个因读书受挫,落下病根的姑娘。“大概是老天爷让我们俩凑一块儿吧。”我自嘲地想。就这样,我结婚、生子,彻底被困在这片土地上,直到岁月染白双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