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
长江沿岸。
独臂老头正汗流浃背的在田里收着麦子,他少一条胳膊,干活比旁人慢得多,热烘烘的太阳把背烤的火热他也不敢稍微停歇一会儿。
老头几乎伏在地面上,把镰刀横在麦秸底部,跪在地上把麦子压倒在镰刀的一边,接着握着镰刀的独臂使劲一拉,一束麦子就被割下来。地里扬起的土迷得他眼睛都朦胧起来,老头使劲用袖口一擦眼睛,又继续卖力干起活来。
“狗娃明年就上学了,得扯两块布给他做件新衣服,鞋头也快磨烂了,要找村头牛婆子补补的。等卖了这茬麦子就有钱了,过年也有钱买几两肉……”
老头边干活边自言自语,说着说着好像憧憬到了肉送到嘴里的画面,竟然哼起小曲来。
“要是天天吃肉就好了,狗娃就能再窜一窜,再窜一窜,一下就长得比门头的树苗子还高。”老头越想着手上的动作便越快了,扬起无数尘土,呛的他直咳嗽。
他撑着地面站起来想避一避地上飞扬的土,却发现不光是地面上,就连天上也是漫天尘飞扬,他听见狂风呜呜大作,刚才还在的太阳一下被黄土遮住,半点阳光也没了。
老头张大了嘴:“咋回事?俺割麦子把日头割没了?”
旁边地里的王大麻子听了笑话他:“老李头你要有这能耐还在搁着割地?干脆跳江里去当龙王得了,我在报纸上见过,人知识人管这叫沙尘暴。”
“傻陈包?”老头愣愣的,“咋起这么个名,跟村里那二傻子似的。”
但他一成天搁地里掘土的人也没闲心思去管人家起个什么名,只低头继续哼哧哼哧的干活,想象着年夜时桌上盘子里的几口肉。
但他操着刀跪地去割腿下的麦子时,突然觉出不大对劲,但又叫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这古怪的感觉让老头有些心慌,他不安的抬头去看天空,风还呼呼大作发出响亮的声音,整片麦地都好像被狂风吞没,再听不见别的声音。
老头想继续干活,但没由来的古怪感让他心里打鼓,便干脆放下镰刀去看旁人。
只见临近几块地里的人好像也感觉到什么,正眯着眼站在地里四处张望。
“老李头,”王大麻子边冲他喊边用手遮着嘴,免得沙尘灌进去,“我咋感觉不大对劲呢?总觉得这风的声突然变得怪小的。”
老头竖起耳朵听,这风声实在算不上小,但就莫名的让人感觉不对劲、不舒服。
他越听两根眉毛拧得越紧,就在狂风往他耳朵里灌的时候,他突然脑子一闪想到什么。
“水呢?水声呢?”老头瞪大眼,梗着脖子看向身后。
他们村的田几乎紧挨着长江,每天下地干活时都能听见身后大江流过的轰隆隆的水声,但这会儿后面的长江却分外安静,一点声儿也没了。
经老头这么一说,王大麻子也反应过来:“对!江里的声响没了。”
说罢二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看向长江的方向,他们离河道有些距离,只能看见长江两边的江岸,看不见下面的情况。
“看看去?”王大麻子往那边努努头,看起来好奇得很。
“走。”
两人便凑着对来到河坝旁,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只见平日里汹涌的江水竟消失了,十几米的长江见了底露出底下泥泞的河床来。
好几艘在江上作业的船也跟着搁了浅,此时里面的人正从船舱里走出来,露出茫然和不可思议的表情。
岸上的老李头和王大麻子脸上也好不到哪里去。
二人嘴张的大大的,几乎能塞下去两个鸡蛋。
“这咋回事啊?”王大麻子瞪着江底,目不转睛。
老头看着眼前的景象,一下就想起自己小时候爷爷给他讲过的故事:“俺爷爷以前给俺说过,好几百年前咱这的江就旱过一次。”
“得了吧,你说的那事咱十里八乡的哪个不知道。”王大麻子盯着下面泥泞河道里正活蹦乱跳的鱼,“说是好像五百多年前咱这的水突然没了,那会儿也和现在一样这江一下见底,露出底下的鱼来,河两面的人一看忙赶着下河捞鱼,一天没捞完第二天接着捞。谁成想第二天那水突然来了冲走不少人,那被冲没得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说是给龙王收喽。”
王大麻子边说着,边看着江底的鱼露出贪羡的神色:“我看就是那些人太贪,他少摸点鱼,早点上来不就屁事没有?”
说罢他便跑回自己地里,背着个竹篓子就过来了。
“你干啥!”老头一把拉住他,“下去?”
王大麻子一屁股蹲在河坝旁着急忙慌的往下爬:“再不下去那鱼可就让人抢没了。”
老头往河里一看,果然看见已经有人撅着屁股爬下去,正在底下摸鱼。
河两边田里的人,男的挽起裤腿子下河摸鱼,女的背着小孩回家叫人,看架势是要把自己全家的老小都叫来赚上他一个大便宜。
还有一群人在坝边畏畏缩缩的探着头,好像在犹豫要不要下去。
放眼望去只有之前那群在船里作业的船员们拼命往岸上爬,一边爬还一边抓住旁边下河的人:“别下去,危险。”
但好几年没吃过好东西的人哪能理他们,只觉得他们耽误自己摸鱼吃,一甩膀子就把人甩开了。
船员们见状也不再阻拦,只铆足了劲死命往上爬。
见王大麻子也要下去,老头死死扯住他的领子:“可不得下去,说不定又是龙王收人来喽。”
“你怕个仙儿板板,收也是明儿来,上次不就是?”王大麻子又挣了两下,没挣开。
老头仍然犹豫着不撒手,嘴里念念叨叨:“可不得下去,可不得下去……”
王大麻子直愣愣的盯着他,开口就问:“老李头,你多久没吃肉了,你家狗娃多久没吃肉了。”
老头一下愣住。
“我家那小的才生下来一个月,媳妇坐着月子让肉馋的淌口水,我没本事弄不了肉来,媳妇吃不着好的没奶水,娃饿的嗷嗷叫,我心里疼啊。这会儿天爷开眼露出这么些鱼来,我要是不下去多捞几条给媳妇和娃补补,就不算是个人。”说到这王大麻子又一挣,直接挣脱了老头手脚并用的向坝下爬去。
老头立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回到地里拿起那根盛麦子的编织袋背在身上,来到干涸的长江边用一只手攀着堤坝哆哆嗦嗦的往下滑。
编织袋被老头改良过,为了方便一只手拿,编织袋头上被老头掏了个窟窿,拿的的时候挂在胳膊上还不影响手活动。
这江底常年流水,十分泥泞,一踩上去像在棉花里一样不稳当。
老头定了定身子,见泥地里都是活蹦乱跳的大肥鱼心里的那点害怕也都成了欢喜。这当头离岸比较近的鱼被人摸了大部分,他不敢往中间走,只沿着江边缘捡别人剩下的。
别看这些鱼离了水,但还是十分的有力气,又滑不溜秋的,老头就一只手根本握不住这蹦蹦跶跶的鱼,还被一条肥鱼用尾巴拍了脑瓜子,拍的他嗡嗡的。
老头只能拿编织袋从上往下蒙住地上的鱼,然后隔着袋子连泥和鱼一起抠起来抠进袋子里,这样他的速度就比旁人慢了许多。
当别人扛着一篓一篓的鱼心满意足的回家时,他还在想着今晚的鱼汤和第五条鱼做搏斗。
“老李头上来吧,这太阳都没下去了。”他听见王大麻子在上面喊他。
老头抬头看,只见王大麻子早就爬上去,正趴在堤坝旁招呼他。河道里的其他人也都走干净了,光溜溜的河底就只剩他一个。
老头冲上面的王大麻子摆摆手:“拿完这条就上去,狗娃今天能开荤喽,俺拿的鱼够吃好几天呢。”
上面的人冲他笑道:“就你贪,还记着我下去的时候你咋和我说的吗?说是不敢下去,是龙王来收人喽,我看你这就是在往龙王脑袋上撒尿呢……”
王大麻子刚说完“撒尿”这俩字,天边就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轰隆声。
二人皆是一顿。
老头本来还在美滋滋的挖鱼,听见这声心里便大叫一声“不好”
抬头一看,果然河道上游远处不知何时立起一道白墙,但那根本不是白墙,是长江水扑啸着淌过来。
就眨眼的功夫,那白墙便向这蔓延了十几米。
老头一时没反应过来,上面的王大麻子已经在拼命大喊:“快上来!水来了!”
老头这才踉踉跄跄背上编织袋往岸边跑,被泥拔掉了一只鞋也顾不得了,跑到坝边就手忙脚乱的往上爬。
但这越急就越出事,他原来就只有一只手臂,根本抓不住江壁松软的石块,刚往上爬了两步就没稳住摔下去。
王大麻子在上面急的喊:“你还背着你那破鱼干什么,那么沉快扔了罢!”
但老头已经紧张的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那道白墙汹涌着前进,马上就要到跟前。他看着淹没过来的江水突然激发了强烈的求生欲,竟然猛地一蹦蹦上两米高,一只独臂死死攀住江壁上一块突出的石头。
接着他像壁虎一样死命往上爬,王大麻子在上面惊奇的睁大眼睛,显然没想到老头还有这么一手。
但老头始终没能快过那迅流的江水,就在他爬了大半几乎接近地面时,汹涌的白墙便卷过来,他一下就没了踪影。
江水的力量根本不是人能抵抗的,老头原本想抠住一块石头稳住身体,但直到被水一冲他才知道自己的想法多天真。在巨大的冲力下他就像一艘脆弱的纸船,瞬间就被冲的七零八落天昏地暗,不知道身在何处。
水里裹挟的大量泥沙打在他的身体上,但他已经感受不到痛了。恍惚间他想到狗娃,想到要是自己死了狗娃以后咋办,想到这他又有了一点求生的动力,就在激流中用力挥舞独臂想要抓住点什么。
这一抓还真让他抓住了个东西。好像是个藤蔓,也像绳子,虽然不知道江里为什么会有这东西,但他还是用死力拽住,好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下游过。泥水里什么东西都看不清,他闭着眼让水里的石块砸了下,被砸在下面那个东西的身上。
这么一贴上去老头吓得狠狠哆嗦了下。他感觉到身下好像是条无比大的长蛇,他两根腿几乎都能都搭在长蛇身上,可见这条长蛇几乎和人一样宽,那长度自然不必多说,但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蛇?
一个恐怖的念头在他脑袋里一闪而过,难道真是龙王爷收人来了?
他下意识睁眼往下瞧去,瞧见了张惨白的脸。
不,是无数张惨白的脸。
他看见密密麻麻的人倒立着往下游飘,自己就骑在其中一个身上,刚才他看见的白墙根本不是水,而是这东西!
看见这恐怖的景象老头吓得张大了嘴,几乎忘了自己还在水里。
这时,那一张张白脸突然齐唰唰朝他转来。
完了,这次是真完了。
这是老头最后一个念想,接着便两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