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陨落的天才?不过是愚蠢的懦夫

大周王朝,

望州郭北县。

朝阳初升,县学外的文昌帝君殿,已然人山人海。

香案铜钱累若叠贝,殿外信众伏拜如云。

烟篆缭绕,直熏得人睁不开眼。

士子们叩首青阶,血染石砖,只恨文宫未启,文气难彰,难攀儒道青云之梯。

却不知,

这世间最苦的,非求之不得,而是得而复失。

文昌殿后百步,

一道青砖影壁,隔出寂静与喧嚣的分界。

此处,便是郭北县中所有读书人心神往之的文枢:

大周官立县学。

..........

县学下舍,轩敞房间内,

一缕烟火气息,自远处悠悠飘来。

陆寒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落水第三天,这身子骨尚熬不住春寒料峭。

紧了紧青衫,将床榻上的书册点出几本,放进书笈。

都是些礼艺旧书,书角早磨得卷了边,便是书脊上也脱了线。

于儒生六艺而言,礼艺最能滋养儒生的文宫。

以陆寒当下身体状况,自然要多下功夫。

背起书笈,推门而出。

绕过几道影壁,一路徐行,陆寒却在一处墙壁停了脚步。

青色云纹砖上,贴着一张褶皱泛黄的文榜。

经两个月雨水打刮,榜上墨字早已模糊,不过陆寒还是一眼就瞧见自己名姓。

【县学考核】

【下舍:陆寒】

【评级:丙下】

这是两个月前,县学考核的放榜。

丙,即末等。

丙下,便是末等之末。

未多停留,陆寒继续前行。

一路上,许多同窗见了陆寒,皆是一怔,拱手行礼。

只是望着他那背着书笈渐行渐远的背影,众人多有叹息。

几个初入县学、意气风发的年轻儒生见了这一幕,皆是悄声问询。

待晓得此人是陆寒时,神色便复杂了许多。

尤其几个出身寒门的儒生,更是心有戚戚,唏嘘不已。

这两年来,郭北县学子案头,谁人不曾听闻陆寒之名?

......

县学占地甚广,从下舍到门楼,需耗费一炷香的时间。

到了门口,陆寒便见到几个熟面孔,是他曾经的上舍同窗。

单看穿着,这几位同窗皆身着朴素的青衫。

见陆寒来了,几人纷纷围拢过来。

“陆兄...你来了...”

“听闻陆兄今日返乡,我们几个私下商议,各出微资,于桂水楼备下薄酌一席,聊表寸心...若陆兄得闲,还望赏光啊。”

“正是此理,我等在上舍常蒙陆兄照拂,诸多情谊难以言表,还望陆兄成全我等这份心意。”

七嘴八舌间,少年们皆是情深意切。

众人十分默契,只字不提三日前落水一事。

陆寒正欲婉言推迟,耳畔却传来阵阵脚步声。

路口拐角,

几个华冠丽服、锦衣玉带的年轻书生,施施然走过来。

领头那位,是个眉目如画、风姿俊逸的年轻人,只是双目微凹,眼底残存几缕酒盏倦色。

见了此人,陆寒这几个同窗,神色皆是一冷。

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

寒门与世家,便织就了县学这个小江湖。

谈不上势不两立,也没有甚么深仇大恨,仅是那难以逾越的身份鸿沟,便注定了两帮人泾渭分明。

陆寒昔日在上舍时,这些鲜衣怒马的世家儒生,或许尚能按捺住气焰。

只是如今....

领头那华服书生,见了陆寒几人,脚下一顿,双眸微微一挑:

“哟...我当是谁,这不是昔年我郭北县号称‘文曲下凡’的陆寒?”

“却不知这文曲星下凡后,却是要做甚....”

“莫非...要回去拎锄头?”

陆寒尚未开口,便有同窗按捺不住心中怒火,怒斥道:“陈永年...休要欺人太甚!”

“噢?”那陈永年脸上却勾起一抹浅笑,嘲弄道,“我说错了吗?”

“我县学儒生,自当以精进学业为要。”

“却不是谁...短短半载便连堕两境,从上舍沦落到下舍...”

“又不知是谁...在下舍考核中,也只拿了个丙等...弄得要投水自尽!”

“此番回乡...说是乞假调养,依我看...不过是县学顾怜,给个台阶而已。”

“难怪,便是婉儿也要离你而去...”

听到“婉儿”两字,陆寒眼眸终于一变。

陈永年笑脸盈盈,言语却如刮骨钢刀,硬生生挑在陆寒最心酸处。

陆寒的几个好友,见陈永年提及“婉儿”,皆是神色大变,有个胖书生更是急忙扯住陆寒的胳膊,唯恐他按捺不住那孤傲的性子。

出乎所有人预料。

陆寒嘴角却挂着一抹和煦笑容,却对陈永年微一拱手:“见过陈兄,自陆某离开上舍,倒是有些时日没见了。”

陈永年微微一怔,似乎全然未曾料到这陆寒竟会这般低声下气。

他的脸上,终于流露出几分得意之色。

便是陆寒那几个同窗好友,也是眼神一黯,心中凄然。

这便是形势比人强吗?

昔年惊才绝艳的天才,原来...也会低头!

当年陆寒春风得意之时,以寒门子弟的身份进入县学,一年内突破两境、连晋三舍,称一句风华绝代,实不为过。

若说陆寒是上舍寒门学子中的佼佼者,那陈永年自然是县学世家子弟中的魁首。

论及修为,他早已踏入文形境。

论及出身,陈家更是传承千年的望州名门。

偏偏...出了个陆寒。

自诩世代簪缨的陈永年,硬生生被出身贫寒的陆寒压制了一年之久。

无论是书本墨贴功夫,还是儒生六艺,陆寒才是当之无愧的上舍翘楚。

便连私下约斗,陈永年也总被揍得鼻青脸肿。

不过...是旧事了。

......

望着陆寒渐渐低下的脊背,陈永年心中的郁结之气总算消散了几分。

然而,还未等陈永年有所言语,陆寒却抬起头来,轻笑一声,说道:

“陈兄...多时不见,莫非忘了旧事?”

“若我所记不差,陈兄与我约斗三次...皆是败北。”

“便是在我文宫受损、堕入九品文气境之时,陈兄甫入八品文形境,便急不可耐来寻我,结果如何...难道陈兄忘了?”

“那时节,陈兄并非这番倨傲模样啊。”

闻听此言,众人皆是一呆。

竟还有此等秘闻。

原来...这陈永年即便入了八品文形,也敌不过已堕入九品文气境的陆寒?

“你...你...”那陈永年被陆寒揭了短处,顿时急火攻心,脸上涨得通红。

“你什么你...”陆寒神色蓦地一冷:“不过是仗着祖荫庇佑的废物东西,昔年我文形境时,你可敢妄言片语?”

闻言,那陈永年怒不可遏,眼眸闪烁之间,袍袖猛地一翻,肺腑之中涌出一股青色的文气。

【礼者】

【秉玉帛承天秩】

【摄钟吕正人伦】

【言出法随处,邪祟镇八荒】

....

“好胆...”

“敢尔...”

“好个陈永年,竟对同窗使出礼修震祟之法...”

陆寒几个同窗刹时慌了神,当即有人挺身而出,护在陆寒身前,迅速捏起法诀。

然而,一抹凛冽气息陡然间汹涌袭来。

陆寒手掌轻翻,袖口早已扣住的一张泛黄桑皮纸,悠悠飘出。

他指尖轻点,青色文气自肺腑之中磅礴涌出,将那泛黄桑皮纸紧紧裹住。

刹那间,桑皮纸轰然炸开,墨色纷飞。

半空中,由纯粹文气凝聚而成的“一”字,宛如晶莹剔透的青玉横亘其间,凌厉如剑,直指陈永年。

那边的几个世家子弟见状,顿时大惊失色。

“是...是一字符...”

“是陆寒的一字符!”

“这陆寒不是文宫受损,已无法施展书修符法了吗?怎地还能祭出一字符?”

这一字符,乃是陆寒赖以扬名的书修符箓,以其攻伐之凌厉闻名于县学。

去年,陆寒文宫未损之时,跟随上舍夫子缉拿妖邪,便是凭借这一字符,一举击杀了一头成形的山妖。

陈永年见了这一字符,眼眸之中满是惊骇之色,往昔之事瞬间涌上心头,就连口中念念有词的法诀,也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一时之间,县学门口文气纵横。

......

“县学庄严,何人敢在此地斗法!”

一声暴喝,仿若滚滚惊雷般轰然炸开。

远远地,一道人影如飞鸟掠空般急速飞来。

一个面容庄肃、两鬓如霜的中年书生飘然落在地上。

见了这场面,中年书生眼眸一冷,未见有何大的动作,口中只缓缓吐出一个字:

“破!”

话音刚落,众人只觉一阵心悸...体内文宫的文气瞬间失控,手中紧捏的法诀也随之一泄。

尤其是陈永年,

他的礼修震祟决即将完成,却陡然被强行打散,胸中只觉一股强大的反噬之力汹涌袭来。

他闷哼一声,文气反噬间,嘴角溢出一抹鲜血。

反倒是陆寒...似乎早有预料,早在这中年书生开口之前,他便已收了一字符。

此时...修法反噬下,场中众人皆是一阵东倒西歪。

唯有陆寒淡然自若,恭敬拱手道:“陈夫子...却是小子鲁莽了。”

陈夫子是县学负责教授礼艺的夫子,平时寡言庄重。

却未料到,其礼修造诣如斯强悍,只一个“破”字,言出法随间,便轻松压制住了这十多名上舍骄子。

陈夫子的目光落在陆寒身上,轻声问道:“三日前听闻你落水,如今可还好?”

陆寒微微一怔,旋即微笑道:“劳夫子挂念,只是偶感风寒,失足落水而已……并非投江。”

陆寒说得直率,陈夫子藏在心底的那抹担忧,终于稍稍消散了些。

随即,陈夫子眸色一冷,转而对那些上舍声怒道:“吾辈儒生行事,当循规度明分寸,县学之内私自斗法...尔等好大胆子。”

“从今日起,所有人入禁闭舍。”

“罚抄《礼经》十遍...”

众人头皮一炸,只能拱手称是。

只唯有一个峨冠博带的书生,脸上带着些不忿说道:“陈夫子恁地偏心,那陆寒也使了一字符...”

陈夫子面色平静,只对这书生说了一句:“马文才,你抄二十遍。”

那马文才,脸色顿时一垮。

陈永年眼底,掠过一抹不甘。

陈夫子...便已是废物的陆寒,你还如此护着么?

不过,

陆寒此时却对陈夫子拱手说道:“小子也使出了书修符篆,自当受罚...”

“只是,却要等小子此番告假归来。”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便是陈夫子脸上也浮现一抹讶然。

这陆寒...竟还要返回县学?

毕竟...陆寒三日前落水一事,在县学中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而苏醒次日,陆寒便以“学生体弱,乞假调养”向县学告假返乡。

此番举动,更被同窗们视作逃避现实的怯懦之态。

就连陈夫子,恐怕也是这般看法。

纵然曾天赋异禀,毕竟只是尚未弱冠的少年,哪里能熬得住文宫受损,连续堕境的绝望。

县学特地批了,亦是出于这般考虑,终归陆寒也曾是郭北县学众望所在。

所以,陈永年刚才口中的“给个台阶”,虽然狠毒,却也并非妄言。

话锋一转,陆寒却对着陈永年说道:“陈兄...你我二人同窗一场,我也当圆了你的心思。”

陈永年眉头一皱,不知这陆寒想要弄什么幺蛾子。

“一个月...待我告假期满,我答应你...”

“与你在‘练功房’,进行一场公平的约斗。”

众皆骇然,陈夫子亦是身形一颤。

陈永年眼眸微缩,嘴角扯出个狰狞笑容:“陆寒...你文宫受损,如今连个文气境都快没了...还敢与我约斗?”

“莫不是前几日脑袋被桂水凉透了...在此胡言乱语。”

陆寒洒然一笑:“陈兄...莫不是被刚才我这一字符吓唬住了?”

“你...”陈永年神色一滞,旋即冷声道:“好...我应你!”

有同窗好友心急如焚,连扯陆寒衣袖,陆寒却仿若未觉,只转头看向陈夫子,拱手道:

“若夫子得闲,还望夫子亲临,有夫子坐镇,料想也不会闹出什么乱子。”

陈夫子还欲再说些什么,陆寒却眼神坚定:“陈夫子...小子心意已决。”

陈夫子长叹一声,望着曾经最得意的弟子,只能轻轻点头。

陆寒淡然一笑,背着书笈转身而去。

陈永年眸色冷冽如霜,恰似荒野中的孤狼。

...................

众人散去,又有一名矮瘦老人落在陈夫子身边。

“你说...这陆寒为什么要与陈永年约斗?”那矮瘦老人望着陆寒远去身影,眸色忽地一亮,“莫非...他身体好了?”

陈夫子冷笑一声:“你现在又出来了?方才他们几个斗法的时候,你却看得欢。”

那矮瘦老人丝毫没有介怀模样,反是挤出一个笑脸:“这不是有你暗中护着陆寒嘛...我这个只会些书修符艺的糟老头子,哪里比得过陈兄你这般‘言出法随’的礼修大儒?”

陈夫子晓得自己辩不过他,也懒得多言,只轻声一句:“文宫受损...哪有那般容易复原的...倒是这孩子,着实可怜了。”

听到“文宫受损”,那矮瘦老人神色变得阴冷,“哼...我绝不信,陆寒竟会在八品文形境就儒心破碎,文宫受损。”

“他那些礼修底子,可都是跟你学的...若连他都护不住向道之心,整个县学儒生,又有何人能做到。”

“年末便是决定书院名额的县试大考,偏偏陆寒在此时出了这事,岂不蹊跷?”

这话颇有些阴谋论了,但陈夫子却没有反驳,眸光之间似有几分认同。

若真如此,

究竟是何人,敢于触怒县学,对众望所归的陆寒下黑手?

文宫受损,天人难救。

昔年那个一年破两境、连晋三舍的天才儒生,终究要陨落了吗?

........

陨落的天才?

不过是愚蠢的懦夫。

是个只知寻死觅活,被人三言两语便激得投水的蠢蛋。

激得前身激愤投水的那人,却是陈永年口称的“婉儿”。

为了个已抛弃自己的前女友,小小年级便放弃大好人生?岂非愚蠢?

不过投水也好。

若不投水,自己又怎能见到这般旖旎美景?

官道上,陆寒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慢悠悠走着。

晨光微醺,二月春风轻柔。杨柳依依,桂水澄澈如镜。

春风荡漾中,官宦侍女们皆穿着袒胸半袖的襦裙。

踏青扑蝶中,身姿婀娜;追蜂嬉戏里,肌肤如雪。

当真是春上加春。

这才是盛世之气象嘛!

只是,陆寒望见官道旁一棵高大梧桐,还是有些惆怅。

前世家门口,也曾种着这样一颗梧桐。

树非彼树,天地也非那方天地了。

穿越只三日,恍若隔千年。

前世纵然小半生牛马,却也得衣食无忧,相比这个门阀遍地的儒道世界,境遇简直好上百倍。

唯一欣慰处,便是自己在此世,亦是万中无一、觉醒了文气的儒生。

此方世界,以书生身份入儒道方是煌煌大道。

听说那些觉醒了文心文胆、具备非凡命格的大儒,只需手持朝廷金印,便能呼风唤雨,号令山河。

当个儒生,就有机会捞一个旱涝保收的高级铁饭碗?而且还能修行?

这就很是令人神往了!

只不过...陆寒的文宫,受损了。

就像个木桶,底下破了一个洞。

换言之,即便他再勤学苦修,那些从儒道典籍里习来的文气也只会渐渐耗散,最终堕入凡尘。

还好....

他有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