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出生以后,高杰独自住在厢房,
虽然简陋,但至少属于他的独立空间。
原木书桌上,只有《山海经》、《千字文》,
桌上还摆着一块A4大小的青石板和一支自制的狼毫笔。
高杰将黄鼠狼尾尖毛,混在腐叶堆去油脂,
他捻起一簇对日细看,绒毛间沾着星点血痂,倒比镇上卖的狼毫更韧。
老竹筒是去年晒药剩下的,虫蛀的孔洞正好透气。
母亲纳鞋底的苎麻线缠在腕上,浸过三遍桐油才不咬毛。
最难的是扎笔头,得用舌尖舔顺毛锋,咸涩的血腥气漫过齿缝时,
忽然想起张铁匠说的“剑开刃要见血“。
河湾青石板被磨出个凹坑,晨露未晞时最宜练字。
高杰舀半片葫芦做水盂,笔尖点下去,黄鼠狼毛吸饱了水竟微微发烫。
第一笔总在“永“字捺脚处晕开,像极了猎弓脱弦的颤尾。
日头爬过柳梢时,石板上的《千字文》已淡成雾痕。
唯独“金生丽水“的“水“字留得久些,三点水化作蝌蚪游进石纹。
雪球趴在地上打盹,尾巴蘸了水渍,在地上扫出歪扭的“犬“字。
“小杰,”一次,母亲抱着弟弟进来,“你弟弟好像特别喜欢听你读书。”
高杰放下书,发现弟弟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
他轻声读起书来,弟弟竟然安静地听着,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孩子,”母亲笑着说,“将来一定也是个读书的料。”
高杰看着弟弟熟睡的小脸,心里充满了期待。
他知道,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弟弟铺路。
烈日炙烤着大地,日头毒得能晒裂石头,河床干成张龟裂的嘴。
高杰站在干裂的田埂上,望着眼前枯黄的庄稼。
已经三个月没有下雨了,村里的水井早已见底,连村口的老槐树都开始落叶。
“小杰,”父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去祠堂开会。”
高杰跟着父亲来到祠堂,发现村里几乎所有的成年男子都聚集在这里。
气氛凝重,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上游的李家村把河道堵了,”虎子的父亲沉声说道,“我们的庄稼再不浇水,今年就要绝收了。”
人群中响起愤怒的低语。
高杰看到父亲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二狗的父亲站起来说,“得去和他们理论!”
“对!”几个年轻人附和道,“他们凭什么独占水源!”
高杰注意到,父亲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眉头紧锁。
“爹,”回家的路上,高杰忍不住问道,“我们真的要和李家村打起来吗?”
父亲叹了口气:“有时候,为了生存,不得不争。”
第二天一早,高杰被嘈杂声惊醒。
他跑到村口,看到村民们拿着锄头、扁担,正准备出发。
“小杰,回去。”父亲严厉地说。
高杰摇摇头:“我已经十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父亲盯着他看了半晌,终于点点头:“跟紧我,别乱跑。”
队伍沿着干涸的河床向上游走去,看见李家村的人影已经堵在水闸口。
快到李家村时,他们被一群人拦住了。对方也拿着农具,锄头铁锹在烈日下泛着白光。为首的正是李家村的里正。
“高家村的,”对方喊道,“回去吧!我们自己都不够用!”
“放屁!”里正怒道,“河道是大家的,你们凭什么独占!”
“高家祖辈修的渠,凭甚让你们截流!”三叔公的旱烟杆敲在闸门上,铜烟锅磕出个火星子。
对面李老四的扁担横在胸前,汗珠子顺着脖梗流进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衫。
不知谁先扬了把沙,两拨人顿时搅成团。
高杰被挤到磨盘后头,瞧见王铁匠的婆娘抡着捣衣槌往人堆里冲,发髻散成乱草窝。
李家的后生抄起粪瓢舀水泼,混着泥汤的水花还没落地,就被蒸成白气。
闸口的木板突然咔嚓裂响,高杰他爹攀上闸架要抽门栓。
李老四的侄子蹿上来拽脚脖子,两人滚在晒烫的青石板上。
高杰瞅见爹的裤腿渗出血,刚要喊,后领突然被揪住,李家婆子把他按住他:
“奶娃子凑什么热闹!”
高杰缩在歪脖子柳下,
混战中不知谁撞翻了水车,裂开的木轮子顺着坡滚,惊散了抢水的鸭群。
孙大夫配药的竹筛飞上半空,草根药末撒了人满头满脸。
两村人滚成了泥猴子,
高杰看见三叔公的烟杆断成两截,李老四的扁担裂了口,
两拨人还死死揪着对方衣领。
干涸的河床上到处是踩碎的葫芦瓢,混着血沫子的泥浆慢慢凝成褐色的痂。
蝉鸣声撕心裂肺,连石头缝里的蝎子都蔫头耷脑。
李家村的老少妇孺全出动了,连八十岁的太婆都拄着枣木拐立在渠口。
这回水闸上悬着半扇石磨,铁链子被晒得烫手。
三叔公刚举起铜锣要喊话,李家的炮仗突然在人群里炸开。
碎红纸混着硫磺烟呛得人睁不开眼,高杰摸黑拽住个往水渠扑的人影,凑近才瞧见是自家二婶。
“凿暗渠!”
李老四的侄子突然蹿上坡,举着铁钎往地下捅。
高杰爹抄起挑水的扁担横扫过去,铁器相撞迸出火星子。
高杰刚要过去,斜刺里冲出个举着粪叉的李家后生。
他矮身躲过,粪叉尖儿擦着头皮扎进土墙,震落一窝马蜂。
发狂的蜂群见人就蜇,两村人顿时乱了阵脚,抱头鼠窜的撞翻了晒盐的苇席。
高杰背后挨了记闷棍,整个人扑在滚烫的石板上。
趴在石板的滋味像是被上了烙铁,高杰扭头看见李家瘸腿的三娃子举着顶门杠。
正要拼命,天上突然砸下个水囊,羊皮袋子在石头上爆开,清亮的水流漫过众人脚背。
“要出人命咧!”郎中的破锣嗓子震住全场。
老郎中颤巍巍举着药箱站在坡顶,箱盖大开露出珍藏的犀角杯:
“再打下去,这镇邪的宝贝就扔进火堆!”
两村人顿时像被掐住脖子的鸡。
三叔公的柴刀停在半空,李老四的锄头尖儿离人肚子只剩半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