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心头纷乱无比,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和这不知深浅的公子交手,还是老老实实在旁边待着。
林家公子这般情形,最可能是僵尸之流——僵而不死,身生诡毛,俗称粽子。
可粽子素来青面獠牙毫无理智,见人便噬。
不像。
再者……
就是些更加玄而又玄的东西了。
古载圣贤剜心不死,乃修成阳神,以三魂七魄驱身,肉身反成次要。
除去阳神之外,还有种可能性……
得道托物飞升,举霞登云成仙!
尸解仙!
可着后者道士是更不敢想了。
那可是货真价实的仙人啊!
从这小墓地里蹦出来个仙人?
再打量林江时,目光已全然不同。
林江没察觉出来那道士眼神有异,只是问:
“你是谁?与他们有何干系?为何半夜掘我坟?这姑娘又是怎么回事?”
道士闻言,拱手作揖:“贫道觥玄,云游散人,前日方至白山县。至于此事……
“沈老爷女儿死后得了失心疯,花重金找我防腐,又执意配冥婚,才找到了林公子你。”
林江思忖片刻,眼神渐露狐疑。
那眼神分明就是在质问:
你这厮也参与了掘坟?
觥玄看出来了林江的意思,却也并无什么异色:“我之前劝过沈老爷,他不答应,找我做辟邪法事我也没应下来,今日晚上他多灌了我几杯,就出来开掘,我酒醒之后匆匆赶过来,可惜晚了一步,你已经被挖出来了。”
林江不晓得他这话是真是假,只觉得这道士言语里不避讳喝酒,不怎么正经。
他把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那个新娘头上。
现在她父亲跑了,那些仆从也不见了,只剩下这么一个姑娘,孤苦伶仃。
好奇的掀开红盖头向里面看了眼。
眉目紧闭,面容惨白,却生的非常利落漂亮。
联想到沈老爷那样子,估计着沈老爷的内人样貌应该不错。
但林江对冥婚完全没兴趣。
要找也得找个活的啊。
旁侧的觥玄一直紧紧盯着这林家公子,心中计较翻涌:
太像是活人了。
怎么办?
找个机会开溜?
可林江正紧盯着自己,现在也不太好跑走。
只能硬着头皮道:
“林公子,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听觥玄问话,林江陷入了一瞬间的茫然。
无缘无故穿越到死人身上,他还能如何?
林家原是白山县乃至连山城都赫赫有名的医药世家,偏生前些日子莫名遭瘟,堂堂杏林世家竟救不得自家人性命。
先是林江父亲,然后是他母亲,最后是他。
只剩下个孤苦伶仃的林老爷子,白发人送黑发人。
念及那老人,林江心底里流露出了一股暖意,还记得年前时分,老人将红烧蹄膀夹入自己碗中,满心思皆是他的好。
忽得回过神来,林江察觉到原身的记忆已然渐渐和他融为一体。
“我打算回趟家,去找下我家老爷子。”
林老爷子是好人,自己既然接了原身的身体,不管说什么都得去见见老爷子。
另一方面……
林家有不少银票,只有老爷子知道在哪放着,自己要是想在这个年代再起家,也肯定得去找老爷子。
觥玄不知道林江在想什么,他只是觉得这地方不能久留,便讪笑着道:
“那贫道便不叨扰......”
言罢,回头就想走。
可马上,一只手就直接搭在了觥玄的肩膀上。
“道长,别着急啊,我还需要你帮忙呢。”
觥玄僵硬的回头,只见林江正笑吟吟的看着他:
“我家老爷子是亲眼看着我下的葬,我现在爬起来跑回去,他恐怕惊大过喜,得有个人帮我传个话。”
“这......贫道今夜贪杯,此刻脚底发飘....”
“林家尚有些家底,几张银票还是能拿的出来……”
觥玄:“话又说回来了……”
……
林老爷子原名林生风,他本是县外人,年轻时候来到了白山县,白山县里寻了个小院,种下了一棵枣树,又娶了个媳妇。
等到枣树亭亭,林家也就在白山县里生了根。
天色已晚,街道上半个人都瞧不见。
林江按照记忆顺着街道走,属于原身的记忆也一点一点在他脑中浮现。
耳畔旁似乎听到了热闹喧嚣的吵闹,街道白昼之时这热闹的景象顺着林江的记忆当中渐渐流出。
原身自小到大都生活在这街上,他能叫得出来街口肉摊阿叔的名字,能喊得了总来附近行脚商大爷的姓。
恍惚间,林江似乎看到了从那巷口的街角跑来了牙牙学语的小豆丁,父母在背后追着叫,迎面行过林江时,已是化作弱冠年华。
可当其停下脚步,再仰起头时,昔日原身记忆中那被阳光勾出暖光的府邸亦是挂上了满殿的白绫。
夜半的风呼呼作响的吹,让那些白绫随着风动。
而那棵早已高过了围墙的枣树向外垂下枝丫,却是光秃秃的。
今年初春冷,还没来得及生新芽。
凝视着府邸片刻,林江才终于收了神。
他戳了戳觥玄,觥玄便进入府邸内。
林江在外面等了小半柱香,却见觥玄疑惑的走了出来。
林江:“人呢?”
觥玄摇头:“没人。”
没人?
老爷子那么大年纪了,大半夜的不在家里,他是去哪儿了?
林江心生疑惑,忽得见不远处街口有着烛光闪烁。
“小心火烛!”
透亮的喊声荡来。
打更人来了。
又戳了戳觥玄:“你去问问那打更的。”
觥玄又勤勤恳恳当起了跑腿。
林江在一边躲着,又过了一会,觥玄才跑了回来。
“唉,那打更的嘴真硬,我磨废了嘴皮子,他也不告诉我,我是自掏腰包拿了点银子出来……”
“林宅里面有几个玉镯子……”
“能为公子您干活就是我的荣幸。”觥玄眼眉都笑开了花:“打更的说,林生风在乱葬岗撘窝棚。”
去乱葬岗?
晚风有点冷,林江也是下意识的缩了下脖子。
放着好端端的大院不住,他去那干什么?
事已至此,也不能不去,干脆凭着记忆和觥玄一并向县外那片坟堆行去。
白山县子外有两种坟,一种是家族坟,有个祖宗先选了个风水好的地方,然后一代接着一代顶脚,就这么越埋越多,成了祖坟。
还有种是给外乡人、浪荡儿的乱坟,那些都是从外面来的无根之人,死了之后没地方放,就去找那乱坟堆,随便一扔。
最近天下乱,乱葬岗的人也越来越多,那地方的怨气也是一天比一天大,少有人愿意去。
站在乱坟堆旁,林江看着这一地的坟包也有些发怵。
大半夜的来这地方,那老爷子究竟想干什么?
所幸旁边跟了个道士,吓人的程度降低了好几个百分比。
两人顺着乱葬岗逛,林江刚翻过几个坟头,就听到前方传来了杂乱的响声。
顺着声音方向看去,快要坠到地平线下的月光映明了还显得有些昏暗乱坟。
林江看到了:
发花白的老人手中正拿着锄头,费力的将土刨开,他拉出坟堆下尚未完全烂透的尸首,从旁边油布包中拿出了小刀和镊子,轻车熟路的将这尸体胳膊卸下,放于手中比划了两下之后,就往自己的肋间去插。
似乎戳破了血肉,卡入了骨骼,林江清楚的听到疼痛的惨叫,随后竟又变成了嘿嘿的奇怪笑声。
也不知道林生风做了何般手段,那半截的胳膊竟然直接连到了肋骨之上,如同提线的皮影一样动了起来。
老人脸上露出了欣喜若狂的表情,在畅快的笑出几声之后,也是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在那乱坟当中跳起舞来,三条胳膊如同断了线般的荡。
林江脑袋顶上的毛都快竖起来了。
前世做外科的他心脏还算是大,看到死人不会有啥情绪波动。
但林老爷子这模样,都不只是一星半点的邪门了。
觥玄也显然没想到林家老爷子现在这状态这么劲,亦是倒吸一口冷气,小声询问林江:
“你爷爷这是什么把式?”
“我不道啊。”
林江连连摇头。
林家确实是医药世家,可在他记忆里面,自己家无外乎,也就是抓着药,做做针灸,拔个火罐刮个痧,哪见过老爷子露出这一手?
林江也生了退意。
要不……
先撤?
可他思绪刚至,哼唱到一半的老爷子就像是忽然感觉到了什么,猛地侧了头,看向了林江的方向。
那张沧桑虚弱的面庞映入了林江的眼中。
林生风缓缓向林江走来,眼睛当中浑浊的色调终于浮现了一丝清明。
咧开了嘴角,老爷子由衷的笑了起来:
“噫!我孙儿成仙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