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2章 脊背生寒

那是一座狭窄而闭塞的空洞，灰雾如水一般漂浮四周，一盏灰灯悬在半空，不燃火不见芯，却照亮了正中的身影。

是苏雁。

她跪坐在一堆灰骨前，手中轻抚那骸骨残碎的额骨，嘴唇轻动，像是在低语。

“你是我前命。”

那声音低而柔，竟与她平日截然不同，不带半点情绪，却透着一股不属于现纪的亲昵。像是一个母亲，终于在冥土中认出了自己早夭的孩儿。

“你身上的灰咒，不是从后代传入。”璃瑜站在我身旁，声音亦颤，“她……是咒母弃命的宿体。”

“那具骨，不是别人，是苏雁上一世。”

火痕悄然凝咒，欲布识域，我拦住她。

“不急。”我低声道，“听她说。”

苏雁的语气未变，只是抚骨的手缓缓移至那灰骨胸前，在残碎肋骨间掏出一物——那是一段燃尽的命笔，笔锋已断，笔身半灰。

她轻轻把它放入自己掌心，闭上双眼。

整座断焰井，随之一震。

无声之火，从井底升起，沿着四壁浮出一道道旧笔书写的影子，那些影子一个接一个从井壁中浮现，如前世命轨走马观花，在苏雁魂识上刻下一页页旧记。

“我……记得了。”苏雁睁开眼，泪已满面。

“我不是被咒染。”

“我是……曾咒。”

我心头一凛。

璃瑜面色沉静，却握紧拳：“她不是被遗弃的，她是自己放弃的。”

火痕低声道：“她是自焚之笔。”

苏雁起身，将命笔插入自己魂页之上，笔灰即融。

“你们别拦我。”

“若我要活下去，就必须重写我那一页。”她回头看我们一眼，语气平静，“让我先写。”

碎字绝岭近在眼前，那嶙峋如骨的山脊如同一座由千万残笔与断咒堆叠的魂冢，横亘在天地之间。浓烈的灰雾自岭间翻涌而下，雾色中隐约透出森冷的寒光，仿佛无数断魂之眼正在暗处窥伺。我与璃瑜、苏雁、牧瑶并肩而立，彼此呼吸皆可闻及那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喘息声。

可令人始料未及的是，那岭地外围竟并非纯粹的封禁废境。透过雾障，隐约可见一些破落的楼阁轮廓与塌陷的石街残迹，似一座古旧书市的废墟，散发着死寂的古咒气息。咒灰堆积的街巷之间，还留有模糊的旗面残角，上绣着几不可辨的命文与裁印标识。若非亲眼所见，我断不信封印印灾之主的绝岭下，竟会埋藏过这样一处书界遗痕。

火痕神色凝重，眼中焰光暗涌：“碎字绝岭……怎么会有旧书市遗迹？”

我同样心头发寒，低声道：“或许，这里原本并非封岭，而是被后世强行封为禁地。”

我们彼此对视一眼，未再犹疑，踏入那片废墟。脚下石板早被灰火灼裂，步步皆是碎骨咒纹，仿佛每迈出一步，便踩在某个被遗忘的命魂之上。街角一座半毁的石阁，在灰雾中时隐时现，似在无声召唤。

“过去看看。”我低声说，拔出随身魂印短匕，以防不测。

石阁内黑暗潮冷，四壁残存的咒画已被焚蚀，唯有一座断石台上，横放着一本几乎化灰的残书。火痕上前，指尖轻触书脊，那书竟未化散，反泛起微光。灰尘滑落间，封面三字隐隐显现：《笔界余录》。

我心头一震：“笔界……余录？”

火痕翻开书页，书内未署名，纸色如墨火燃后残痕，却仍存残字。那文字粗犷诡异，并非书后之笔，字里行间带着撕裂之意，似每一字都是从咒伤中滴出的血文。

她凝声念道：“印灾之主，非生于逆咒之灾，实乃首代印臣，执初印于命书未成时，叛而成逆裁之首。”

我只觉头皮发麻，魂火一颤：“首代印臣？那……是书界最初咒印之执笔者？”

火痕点头，脸色更显凝重：“若此文不虚，那印灾之主，根本不是什么诞生于反裁的魂祸，而是命书第一代印臣自己堕落为灾。”

我的手心冷汗淋漓。那印臣——竟是书界本源的一部分。

而就在这时，阁外骤然传来一声闷哼。

“苏雁！”璃瑜惊呼。

我与火痕疾步奔出，只见苏雁已倒在废街之中，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周身魂火被灰雾包裹，不住颤抖。灰火在她识海边缘缠绕成一圈，宛如梦魇的枷锁，将她牢牢困住。

璃瑜急抬手结咒，试图唤醒她，但那梦魇之灰却如活物般反卷，将咒光吞没。苏雁的神态愈发痛苦，额间隐现一道道辞魂残印，像是有无形之笔在她魂骨上涂抹忘咒。

“她被困灰火梦境了！”牧瑶神色骇然。

璃瑜冷汗涔涔，目光扫向废街尽头那座半毁石井，低声道：“不妙……那是辞魂锁井！”

我心头陡然一跳。辞魂锁井，书界古禁，用以锁困失控笔魂与叛咒残念，早在命书初纪已被书后废除。怎会出现在这里？

牧瑶已顾不得多想，飞身欲破井印。可就在她指尖触及井口灰焰时，地脉忽震，一道森冷至极的灰光自井中喷薄而出，灰光中央隐现一道残影。

那影浑身盘绕无数残笔碎环，面貌模糊，仅余一双冷彻魂骨的眸子直视我等，魂声低沉而诡谲：

“笔环持者……辞魇。”

我喉头发紧，眼前景象恍若末日辞章被撕碎的瞬间。那影的身周，残笔碎环缓缓旋转，每转一圈，便有辞魂之音在耳边响起：“笔罪既启，辞章可灭；辞章若断，笔界自覆。”

灰火梦境中，苏雁痛苦低吟，那辞魂锁井的力量正透过梦魇残印，将她一点点吞入那未知的辞魂深渊。

火痕冷声：“不能再等了，井封已破，笔魂将出，我们必须制住它！”

我深吸一口气，魂火暴涨，将归裁印贴于掌心，目光死死盯住那辞魇残影。此刻我已明白，这不只是救苏雁的战斗，也是对整个命书体系最后残秩的一次殊死守笔。

碎字绝岭之外，已无退路。我们，唯有前行。

绝岭之巅，灰雾愈发浓重，四周死寂如古冢。

阴风时而拂过，带起地面灰渣，发出簌簌声响，仿佛千年弃魂在悄声低泣。

那声音由远及近，似在耳畔呢喃，又如从识海深处渗透而来。

我心头发冷，指尖不自觉握紧了归裁印，手心早已渗出一层冷汗。

此刻，脚下的碎石仿佛活了过来，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失语咒魂的骨骸上，发出轻微碎响，令人脊背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