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一天遍寻大河而不得之后,第二天一大早我又改变了目标。
水是万物之源,同时它也是流动的,能冲刷掉一切痕迹的,那我找个不容易变的不就行了嘛——所以第二天,我去了高山。
山一直在那里,几百万年的地壳运动才堪堪能改变山的形态,何况这才十几年的光阴流转,根本改变不了山的面貌。
于是,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打算今日来个登高望远。
此时已是初秋早晨,天气微凉,妈妈在厨房里不知道在倒腾些什么。
深蓝色外套外面还穿着暗红色的格子罩衣,听见外面声响,看见我全副装备要出门去,侧着头出来问了一句:“你去哪?不吃早饭了?”
我那刚准备踏出家门的脚又收了回来,非常舒服且心安理得的坐下享受着妈妈的爱心早餐。
其实就是一碗热辣滚烫的白粥和一碟现切的萝卜干。
妈妈吹着手里冒热气的碗,抬眼问我:“这一大早的,你要去哪?”
“我想去看看山?”
“看山?”
妈妈不可思议地看了我一眼,接着说道:“看山好啊,顺便去看看你爸的山林咋样了,对了,等下我准备宰了那只喜欢追着你拧的青头水鸭,你顺道拔点地胆头回来。”
好嘞,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地胆头也。
三下五除二吃完早餐,我刚搁下碗,妈妈就顺手把我的碗给收了,拿着碗筷往厨房走着说道:“行了,早去早回,等下中午太阳热了就难受了。”
我点点头,收拾好装备刚准备出门,妈妈不知去哪找了一把柴刀出来,并递给了我。
那是一把磨的锃亮的柴刀,样式很是熟悉,是我从小见到大的工具。
刀柄和我手臂差不多长,这样子方便砍向远处的东西,刀的形状像个“7”,黑铁中泛着点白色的冷锋,看来刚刚磨过,用手一摁(摁一下而已,不要摩擦)立刻有了痕迹,看来磨得很是锋利,刀尾半回勾,方便把柴火之类细碎的东西拢共起来。
“一看你就是多年没去过了,没这玩意儿开路,你五分钟不到就得鸣金收兵。”
我点点头接过,反手把刀柄往肩膀一放,刀锋在身后往下坠着,手掌往前一提,勾手搭住刀柄最前方,另外一只手优哉游哉的甩着,就这样轻装出门去了。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又变成小时候,路上找到一根又直又称手的棍子,仿佛拥有了全世界,周围都笼罩着那种仗剑天涯的侠气。
但是我不知道的是,在我惬意潇洒的身影后,有一道目光追随了我很久很久。
就此,我踏着清晨薄雾,呼吸着大自然中清新又稍带凛冽寒意的空气,紧了紧外套,出发了。
踩着露水经过自家旱地,发现地里边的玉米正张开绿油油的胸怀,叶窝子里还挂着一个个沉甸甸的果实,迎风招展在向我打招呼。
那果实上头曾经粉红的须发,经过我妈的爱心呵护,如今已经变得黄色且弯曲的干枯毛毛,看着像我头上的一样,干枯且缺少水分。
妈前两天还念叨,今年玉米丰收,我那会儿满不在乎,此刻却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扶了扶眼镜仔细瞧着,发现老妈话里果然没有自我安慰的成分(要知道,往日无论好坏她的口径都是好)。
只见地里每一根玉米杆上的苞米都你争我抢跑出了包衣的庇护,只是这一晒到太阳,玉米粒变了深深的颜色,便又都急急忙忙的缩了回去,一片片看上去生机勃勃,硕果累累。
此刻我觉得玉米有点像我,没见过世面想去看看世界,见了世界又想跑回温暖的港湾。
我莫名的笑了一下,既是为自己曾经的年少轻狂可笑,也欣慰父母今年流下的汗水如今终迎来丰收。
太阳初升,热气喷洒着大地,多年不运动的我,现在已经开始冒汗了。
我又接着前行,走过了水田,淌过了大河,来到了山脚下。
山脚的溪水依旧清冽,也依旧在欢歌前进,因为少有人走,植物灌木你争我抢,把人走的道儿都给占了。
小时候工整的田埂也因为经久不播种而没有人去维护,被经年累月的水流冲刷坍塌,变得泥泞不堪。
我小心的踩着,脚上慢慢发力试探,发现全都是软泥。
但是作为这土生土养的小孩,怎么可能难倒我了,既然无路可走,那造路便是。
我往回走几步,找来了几颗石头,按着一定的距离投下去,起初水流哗哗,似是不欢迎这突然闯进来的坚硬玩意儿,不一会儿,似是习惯了,避开着石头,又欢呼着流走了,只在石头边上留下道道水流。
好不容易跨越了第一道障碍,找了块大石头歇息。
我蹲在石头上,掬起清凉的溪水,把来时路上的汗水以及沾染在脸上的小尘絮冲掉。
正准备我掬起第二捧水的时候,我发现潺潺小溪里正有小鱼儿游来,努力扇着鱼鳍和水流对抗,停留在那里和我四目相对。
小鱼儿体型很小,和我的食指差不多大小,身上的鳞片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身上不是市面上那种纯黑或者渐变黑的鱼儿,而是五颜六色的,在太阳照射下泛着耀眼的光彩。
鱼头由橙色和浅黑的小点不规则分布组成,点点夹杂在一起,眼睛却是异常的纯黑,身上是黑色和宝蓝色条纹错开布列,像斑马的条纹那样,分布的均匀而又好看。
周围的鳍像轻纱一样,是散状而柔软的,在水里一下一下的摇摆,尾部还是橙蓝黑渐变,颜色渐渐变浅直至全无。
这种小鱼我很熟悉,家里长辈都叫它菩萨鱼,至于为什么叫菩萨鱼,我不知道,可能是身上七彩的光泽像菩萨腾云驾雾的七彩祥云吧。
小时候我们去大河浅滩边的时候,最喜欢拿簸箕去捞起来,然后把它放到矿泉水罐子里养着。
小时候不知道是因为它脱离了原生环境还是我们没有用心,往往照看不到几天,它就翻着肚皮雀跃的浮起来了。
此刻,这条小鱼儿在静静看着我,我也看着它,我想它应该没有见过人类,或者没怎么见过生人,它一点儿都不怕人,带着一种自然纯灵的眼神看着我,居然还敢和我大眼瞪小眼,要是它的祖宗辈,早早就游走找水草躲起来了。
和小鱼说了拜拜之后,我就得登山了,一到山脚,我就愣住了,用力抓紧了腰间的柴刀。
只见往日被我们踩的光亮秃顶且毫无杂质的山脚,如今都长满了杂草灌木和茂密的芒萁,那条曾经可以开摩托车上去的路,如今已被蕨类杂木给霸占了,幸亏妈妈早有远见,给我一个工具。
我摸了一把身旁湿润而不带尖刺的草叶(其实吐口水更方便,只是我不习惯),减少了手掌与刀柄的摩擦力,幸亏早上吃的饱,此刻气力尚足。
我斗气十足,挥起柴刀便大刀阔斧的干了起来,太阳越升越高,爬的速度比刚才快上了很多,好像是专门找好了一个角度,看我这个“傻子”干活一样。
结果还真让太阳得逞了,由于力度使用的不当,导致刚开了十来米的路,我就气喘吁吁坐下了。
仰头看了一下山顶,距离我此刻站立之地算得上……很遥远。
可能我呼哧哈哧开一天路,都未能到达山顶。
算了,退而求其次吧,我只能这样子安慰着自己。
说着便在我所站立的原地,以本人为半径,向周围开辟了一个圆,一个乱七八糟、歪七扭八、不成规则、自我认为的圆。
等我干完这些,太阳已爬上了半山腰,汗水湿透上衣,发丝沾染在脸颊上,砍除周围植物的动静带来的尘土柳絮,在阳光与大自然的风里肆意横行。
我气喘吁吁叉着腰观察周围的情况,视力非常好的(幸亏戴了眼镜)看到远处有熟透了的桃金娘。
我就近又砍下一棵趁手的杂木,拿着柴刀修掉旁逸斜出的枝丫,修到一个趁手的高度,拿来敲打着及腰高的芒萁,然后用柴刀开路(其实我是怕这茂密丛里有其他小动物,蟑螂老鼠这些还好,要是蜜蜂或者蛇,也好早发现早跑不是)。
此行天公作美,一路上无波无浪,我顺势摘到了野果子桃金娘。
由于少有来人打扰,这一大片圆润的,熟的由红发黑的桃金娘,便都是我的了。
把外套脱下来扎成一个大袋子,簸着一大篓子的桃金娘,手上拄着我开路的拐杖,回到了我的“营地”。
再回来一看,“营地”略算得上平整,我盘腿坐在地上,看着这空旷的山谷,想起小时候,一天有大半天待在这山里钻,在山里疯跑,饿了随处有荔枝杨梅桃金娘酸叶子等大自然植物充饥。
就算是冬天,什么果子都没有也不怕,只要裤兜里揣个打火机,烤蚂蚱烤鱼窑番薯(就是“拿”番薯这事儿,得有人望风,不过村里人也都习惯了,一般这种都是“礼尚往来”,大家都不会介意)。
渴了的话更加不用担心,山脚的小溪水清甜又凉爽。在山里撒丫子疯跑野上大半天是完全没问题的,那会儿每个山头上都站着同族长辈,更不用担心什么安全之类的。
现如今再看,大山不复往日热闹淘气,此刻变得冷清不已。
那是一个物质贫瘠的年代,同时,那也是一个朝气蓬勃的时代。
太阳再高一点的时候,我自豪了起来,我十分佩服自己的聪明才智——我刚才把自己的小窝筑在了一颗大松树底下。所以就算此时艳阳高照,也完全晒不到我。
我站着累了,就用刀尖拢了一些柔软顺滑的松毛在一起,它们非常安静的做着我的垫板,如同在这片松软的土地上日日夜夜守候着一方一样,然后我再把外套平铺在上面,我枕着手臂躺下来,感受大自然的变幻无穷。
看着天空,白云蓝天在互相嬉戏,一会儿随风走远了,一会儿又化作仙女模样,长裙飘逸彩带纷飞,仿佛在施法玩闹,再转头,那调皮的云朵又变成了家里墙上的吉祥娃娃,肉乎乎的拳头拱着,好像在互相道喜,大自然变幻万千,其乐无穷。
鼻尖上植物芳香的乳汁横冲直撞的跑进我的鼻腔,清新凛冽,好闻又不刺鼻。
鼻子里闻到的是最新鲜的空气,新鲜到刚刚在植物中生成散发,就被我吸进了鼻子。
三米外被我砍下的芒萁杂木散乱的堆在一起,压倒了一些其他植物高傲的脊梁。
时间最是无情,假以时日它们一定会突破我所设下的重重困难,以待来日继续在这片土地茂盛生长。
我躺在半山腰上,嘴里叼着一根自制牙签(山里植物芒萁的杆),闭着感受大自然的呼吸,就着这天地馈赠,昏昏沉欲睡去也。
在睡梦中,我回到了小时候,妈妈在山顶砍着芒萁,我和弟弟在半山腰的空地上你追我赶。
农人柴火以芒萁为主,因此一年四季,山坡上都是空荡荡的,随处可见的都是芒萁锋利的斜切刀口,一不不小就会戳入皮肉那种。
但是这怎么可能难倒土生土长、在山里打滚长大的我们呢。
过刚易折善柔不败。大自然其实好哄得很,只要顺其心意顺应天意,它就不会为难你了。
而避免被芒萁伤害的方法也很简单,只要顺着它的方向斜着踩下去,它就会非常柔软的倒下去了,要是想违逆心意,跟它硬刚,那就只有头破血流的份儿。
不过当我把这番感想和妈妈分享的时候,妈妈毫不留情的说:山坡本就是陡的,不斜着下去你飞下去嘛?
嗯,也很有道理。
大自然在我身边调皮玩耍,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时间从我眼前、耳边流逝而过,时间无情,才不管你悲伤难过,它照走不误,还不如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
此刻,世界美好宁静,山水风烟俱净。
我结结实实的躺了一觉,近来所有的不美好不顺畅都不见了,此刻内心很是平静。
极不舍地睁开眼睛,发现头顶的松树上有动物在窸窸窣窣跳动的动静。
我扶正早已滑下鼻梁的眼镜,仔细看着头顶这渐变棕黄色、长尾巴漂亮蓬松柔软、同时又被庄稼人非常讨厌的小家伙。
这小家伙身形小巧,尾巴倒是有身形的两个长了,在树上灵活的跳动攀爬。这正是小时候我们经常得去田野里追赶的小家伙——松鼠。
小松鼠嘴里不知在嚼着什么,一下一下的嚼咬着,小爪子捧在嘴前,站在树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我。
我看不清它的眼神,但是我觉得它的姿态很高傲,可能是高度决定一切吧。
它打量着我,我也打量着它,视线在这一刻交汇,谁也不怕谁。
不过它不怕我也是正常的,别说现在的我缺少锻炼且手无缚鸡之力,身旁除了锃亮的柴刀以及趁手的棍子别无他物,就算是小时候我有长长的竹竿,还有敏捷又跑得快的身手,我也奈何不了它。
没办法,它的天地太广阔了。
随便什么松树杉树竹林香蕉树芒果树龙眼树荔枝树杨梅树豆角架子,甚至于稻谷底下它都能轻松穿过跳跃奔跑,而我却不行,踩着田埂追寻的同时,还得顾着脚下的农作物。
因此小时候可是和它斗智斗勇了好久,它有先天赋予的长处,我却有勇无谋,只会扛着根长竹竿在地里傻跑,然后眼睁睁的、气急败坏的看着它们钻进山林里。
我看到它,想到了曾经的过往岁月,又笑了出来。
其实时至今日,它的同类也仍在跟村里的长辈,包括我的老母亲在斗争,没办法,它们太精明了,人类不聪明一点的话,地里的农作物就得被糟蹋没了。
我拍拍屁股起身,呆愣在树上和我六目相对(我戴眼镜,有四只眼)的小松鼠挥了挥手说再见,我告别了这片我奋斗了半天,在这半天时间属于我的大山,沿着来时路慢慢的往下走,(因为工程粗制滥造,一些植物已经反过神来,又蛮横的霸占了原地),幸而我手上有两个工具,因此下山不算困难,到山脚的时候,看着满地褐色果实,我想起了老母亲交代的任务。
老母亲不愧是半辈子和土地打交道,眼睛就是尖,居然知道我来的这地儿有她想要的中草药。
幸亏此时天气微凉,中午时分草地由湿润变得干燥了,要是像往日那样有遍地爬、且身肢柔软的山蚂蝗的话,我铁定得飞着跑起来。
此处阴凉干燥又在路边,地胆头是老道又大个,根茎粗壮,环境又适宜,一看到这儿我就走不动道了。
没办法,乡土人的天性,看到实用好用又便宜的东西就是走不动了的,况且这不是便宜啊,这是纯天然免费的呀。
就连这里的空气我都恨不得多吸两口。
说着便哼哧哼哧拔了起来,汗水肆意飞洒也只是抬起手臂一抹,干起了活儿。
我深情眷恋的看着这片土地,手下拔得更是起劲。
地胆头的茎很脆弱,如果力道用的不对,花费了力气也只能拔到地表上的茎而已,必须得扒开躺在上面像伞一样张开的叶子,然后掐着最下面根茎交界处,拔出根系发达的头。
一通操作下来,往往有几个顽固分子是拔不出来的,而且就算拔出来了,指甲缝里也会收获植物的墨绿以及黄褐色的泥土。
褐色的土地散发着淡淡味道,我形容不出来那种味道,却感觉异常好闻。
它和它们的同类组成了这大山大地,滋养出来的植物世代惠泽人类,而人类的最终归宿,也是回归于大地。
土地有情,用自身哺育着一代又一代的儿女,而她又最是无情,黄褐色的土地下面长眠着一代又一代悲喜不尽相同的,遗憾缺失的人生。
不一会儿,我看着手上两大把老到已经干巴的地胆头,我看了一下手里的地胆头,蹲了下来,拿出了那把不再锃亮的柴刀(惭愧,活儿没干,工具又得返厂保养了,但是干点小事发挥余热,它还是能做的),随处找了一颗老枯木,把地胆头的根茎分开,因为我看到在它的果实上面,有颗颗饱满的种子了。
只要让这种子回归大地,来年照样能绚烂绽放在这大地上。
这是从小到大的共识,秋季稻不翻耕,只需要把禾秆遗留在地表的头踩入地中,等待大自然消解,无论是自家蔬菜还是药植物,乡村人都喜欢把种子抖搂落地或者留杆藏种。
或许这也是乡村药植物以及食材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原因。
今日留一地种子,来日看满山红花(地胆头的花是平淡无奇的粉紫色,但不影响它代代为乡土人家做贡献)。
随州扯几条草藤,把柴刀绑在棍子上,头尾又各挂一把地胆头,尾部还有我“跋山涉水”摘来吃不完的桃金娘,就这样挑着大自然免费的馈赠,潇洒肆意行走在山野间。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个取乐于天地的名士,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也。
然而快乐没有持续多久,大山出来就是人家,而且还是同族长辈的家,我回到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村中,身上那股子潇洒消失殆尽。
终归避免不了长辈的关怀,在一声声热情的招呼中挪步前进,狼狈逃窜,毕竟现在这个年龄挺尴尬的,聊久了,那是得被催婚的。
我回到了家,老母亲拉着我细细问了山里的情况。
“那一片松树,如今可长高长大了,以前你们最喜欢刮松毛了、又轻便又好烧……”
“那片松树啊,还是那些老松子掉下来长出来的”
“那几棵荔枝龙眼树,有没有病虫害?”
“那一棵杨梅树,你们小时候最喜欢爬了,树身脆得很,不过那会儿你们也小,一放学书包一丢,就往大山里疯跑……”
“今年要是天气好,得去看看荔枝树了,当年花了大半个月种,以前料理得挺好的,这几年还身体不好了,都没空去看。”
老母亲把我们小时候在大山里的糗事如数家珍的说出来,但是很遗憾,我有一些记得,有一些则是完全没记忆了。
母亲看了看到我眼里的迷茫,也就止了话头,进厨房里捧出了一碗老鸭汤,碗里沉浮着我早上拔来的,现在煮的黑黝黝的地胆头。
“喝口汤吧,喝口汤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