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在我的童年是一个稀罕物。
我没有上学用的课本,一直是几个同学合用的。那些课本不属于我,我也不惦记,落得个上学从不背书包的轻松劲儿。那些有课本的同学,对课本也不当回事儿。对于我们这些乡村孩子来说,泥巴、弹弓之类的东西才是我们最亲密的伙伴。
那时候,村里人家都有一套《毛泽东选集》,大人们称之为“红宝书”。条桌摆在明间北墙的正中央,上面有紫铜色的烛台、紫褐色的香柱和袅袅盘旋的丝烟。条桌上方是一张有真人般大的画像,画中人慈眉善目。这是毛主席。再傻的乡下孩子也认识。在两座烛台的中间摞着四本红红的塑料皮包着的书,静静地卧着,仿佛一个沉思冥想的神灵。红宝书不是用来看的,是供奉着的,根本轮不到我们这些小孩子翻阅,摸都不让摸一下。
我真正有一本书,是在我十二岁的时候。一天,母亲像得了宝贝似的从外面带回家一本书,这书厚厚的黄黄的,母亲说这下子可有纸剪鞋样了。书被母亲放在条桌的抽屉里,好多天后的一个午后,我实在无事可做想从抽屉翻点东西时,才打量起书名。《斯巴达克斯》,这名字真拗口。我试着看起来,许多字我还不认识,而且每个人的名字都让我头晕,不过故事挺吸引人的。
这是下卷,一开头就是角斗士们准备起义,军队已经知道了起义的情报正在进行包围控制,斯巴达克斯和几个同伴心急如焚地飞奔。我与斯巴达克斯同样紧张,不,比他还紧张。因为我除了要关注他的命运,还要防备母亲回家。家里抽屉里的东西历来都是母亲的宝贝,只要她发现我动过,那送给我的将是一顿打。外面有了动静,我连忙把书放回抽屉,可心里放不下啊。就这样我这个成天就知道玩,被母亲说成“没心没肺”的孩子,突然间就有了心事。我会时时注意母亲的举动,只要被我逮到机会,我就会与《斯巴达克斯》碰面,长的时间有个把小时,短的也就十来分钟。
与书分开时,我常常会走神。和小伙伴玩得正开心时,我想到了斯巴达克斯,就会独自找个僻静的地方傻傻地想,回味看过的章节,想象下一步的故事。许多时候,我会用我与孩子们玩打仗游戏积累的经验替斯巴达克斯出谋划策,建议他下一步该如何行动。我费了不少脑子,可斯巴达克斯总是比我高明。我这样一个调皮的孩子王,一下子不怎么爱玩了。小伙伴都不知道我怎么了,有时他们会追问我,可我没法说书的事,说了他们肯定会笑我:“嘁,一本书就把你闹成这样,有没有出息啊?”那时候,我们比的是谁馊主意鬼点子多,谁能折腾会玩。
书,我看得很慢,一方面是我在家而母亲不在家的时间少;另一方面,书中的字,书中的句子,我读起来确实很费劲。就这样,这本书,我从春天读到夏天,总算翻到了最后一页。说实话,书中的许多事情我无法理解,但有一个画面一直像钉子样揳在我心里,直到如今依然如此。
就在我写这篇文章时,我对《斯巴达克斯》全部的印象就是发黄的纸张、一个名字和这个画面。斯巴达克斯在战斗中与数百名敌人厮杀,后来他只能跪在地上立着盾牌挥动短剑,他的周围有许多尸体。一位跪着的英雄从此就站立在我的心里。我总是在想象斯巴达克斯脸上的表情、短剑的光芒和他那挺直的腰杆。
我一直没有看《斯巴达克斯》的上卷,起先是找不到,后来我可以拥有许多书时,我又不想读了。我觉得不需要再看上卷,有这样一幅画面与我的生命同在,足矣。
有意思的是,读完那本书的冬天一个夜晚,母亲在油灯下取出这本书要做鞋样时,我佯装不在意地翻书。母亲瞅了我一眼说:“怎么,想看书了?”母亲的语气中有惊讶,好像也有欣喜,我没有搭腔。母亲接着又说:“想看书,好啊,那就看吧,等你看完了,我再用。”唉!早知道这样,我何必要提心吊胆地看了两个季节。
不过,现在想来,那一段读书的经历,是后来所没有的,也似乎是最有滋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