栓柱实在是等不得夜深人静,就火急火燎敲开了舍娃的家门。
舍娃是村上有名的瞌睡虫,这阵子早已扯展被子钻了被窝。听见有人把自家大门铁闩在外边拍得乓乓直响,他硬是装作没听见。栓柱站在门外,黑灯瞎火地摸了摸门环,确定在里边闩着,知道这货肯定猴在被窝不愿起来,顺手捡起块破砖头就开始狠砸起来。舍娃在炕上虽不吭声,却也睡不安生,只好披了件衣服骂骂咧咧地把栓柱让进了院子。
栓柱也不进屋,两人摸着黑站在院子里就此事嘀咕了好一阵子。
尽管他对舍娃加油添醋地学了一河滩,舍娃却一时想不起自己在井坊究竟都说了些啥话,更不明白这么个屁事居然招惹得人家公社的人动起了如此大的杀伐。
最后,栓柱千叮咛万嘱咐,如果有人问起他在井坊的那一转转事情,一定要咬死一句话,啥都没说!经过两人分析,在这号事情上,左邻右舍的一般不会胡咬蛋。不过,他还是有点不放心地让舍娃给星三和君怀亲自安顿一下为好。并告诉他说,公社天黑那阵子来人追问这个事情时,当时到场的三个人都没吐口。为了让舍娃此时心里不要太紧张,他又安慰地说:“这号扯淡事情又不是人命案子,撂一撂说不清也就凉腔了。眼下,却万万不可粗心大意!”
舍娃听完栓柱这么认真的给自己交代,这才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根本没想到,这号砍头坐牢的事居然有人敢给他下手。他实在是想不通,大凡害人要利己,半阁城谁又会和自己结下这号不共戴天的冤仇呢?
栓柱走后,舍娃躺到炕上,一直圆睁着两眼在反复想:狗剩绝对是做不出这号没前后的事情的。星三为人活泛、脑袋瓜灵醒,也不会无事生非。想来想去,就只剩下君怀嫌疑最大。于是,他又反反复复把君怀这个人在肚子里掂量了一阵,觉得也不大可能。可是,这货在村里经常会闹一些没屁眼的事情,看来也只有他了。那么,君怀为啥趁着这事儿要置自己于死地呢?这阵子他还真的有点不敢往下想了。
那还是四年前的一件事情。
他在河槽朋友家里借粮回来刚上坡头,远远地看见地上倒着一个人。等近前了,才看清地上躺的是本村人谢君怀。问了半天,倒在地上的君怀勉强还能开口说话,却少气无力地说不清个子丑寅卯。他看见君怀腰里缠着一把牛皮划子绳,心头也就一松。这货八成没啥大病,肯定是饿倒了。寒冬腊月,有些村民时常偷偷帮人拉坡挣点脚钱,再不济也能挣几块馍馍。这货也不看入冬后县联社的运输队全换成了高头大马,那天准备碰碰运气,空着肚子守了一天,也没有揽下一分钱的活路……舍娃听到这里,二话没说就从自己的粮食口袋取出一大块苞谷面锅盔递了过去。一个大锅盔,主家切了四刀分成八块,自己家留下三块,他吃了两块,剩下的三块本来是他留给自己老婆孩子救命的呀!
可是,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不知为何要把自己的救命恩人往茅坑里推!
舍娃本来就不是个心里能搁住事的主儿。他躺在炕上一整夜几乎都没眨眼,一个人愈想愈憋气,直到鸡叫头边才迷糊了一阵儿。天刚蒙生儿亮,他早忘了栓柱的再三叮咛,便找到君怀家里问事去了。
他这头一进门,正好撞见君怀在扫院子。他也不说那些废话,劈头就问:“喂,我问你,是不是你给公社反映了井坊谝闲话那事儿?”
君怀一看来者不善,赶紧指天发誓地说:“伙计,咱两家平时是啥关系嘛!没有,绝对没有喀。唔号事情又不是其他事情,我那是闲得没事干了去啃那烂槽帮?”说完,还故意关切地打问了一句“伙计,到底是咋回事嘛?”
舍娃仍然十分恼怒,也不管人家那态度已经十分诚恳,又紧着追问了他一句:“坛子里还能把老鳖走了?你说,人家咋第一个问的是你?”
君怀立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地交代不清,舍娃抡起老拳就把对方揍了个半死。临走,还把话给君怀留下了:“去,麻烦你小子到县上再告一趟去,老子早想吃看守所那八两苞谷面去哩!”
军怀那儿子给丈母娘送年货去了,君怀这顿打也算白挨了。望着舍娃气势汹汹出了自家大门扬长而去的背影,他趴在地上暗暗发誓:不把你狗湿的搬倒,我谢君怀就枉活这一世人了!
却说,舍娃这么大张旗鼓的一闹腾,村上人立即就知道半阁城又出了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不过,他们委实闹不明白,君怀这个人也真正是无事生非,万一为这号没屁眼的事儿把舍娃日鬼到公家那“四堵墙”里去避几天野风,他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实际的好处呢?再说,两家一无仇、二无怨,居然在村庄上闹出这号事由,真是驴踏骡子不成个正经路数。
几天过去后,公社居然没有追问这事儿,栓柱先心松了一半。不过,他依然十分小心,一般都不敢离开大队部半步。
眼见天色已晚,他刚想回家喝汤去,杨麦秀却变脸失色地跑进大队部把他拦在门口。见了支书的面,她结结巴巴只说了“老詹”两个字,就结得说不出话来了。
栓柱此时已有预感,可能老詹出了事儿。自从他知道了老詹的那些底细后,就一直担心在这活宝身上出什么麻烦。他也急了,几乎是提着麦秀的领口问:“快说,老詹他咋啦?滚沟啦?”
麦秀一脱口却接住了:“老詹叫人抓走了……这阵,肯定还没走多远!”
栓柱也不知道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进半阁城来抓人,只把麦秀往前一推,自己撒腿就跑出大队部向村口跑去,一路跑着还一路吆喝:“都把家伙提上……老詹叫人劫走了……”
听见支书一路失声号叫,正在吃饭的都把饭碗往门墩上一放,正在揽柴的把笼一撇,一群山民像当年从狼口里去夺娃娃一般,呜呼喧阗地随着栓柱冲向村外。
半阁城出村西去只有一条官道。另外,还有一条小路是上中学的娃娃插近道踩下的羊肠小道,平常一般人都不走。栓柱领着一帮人插小路撵了两里多地,到了南头壕那足有一丈高的土崖前,左右都没有路了,前边几个小伙也不怕趸坏了腿脚,呼呼地一跃而下,后边的人便下饺子般扑里扑通跟了下去。一会儿,大路上几个人就被他们挡了个正着。一看老詹也在其中,栓柱这才一下子放下了那颗倒提着的心。
那几个押人的家伙,看见迎面来了一群气势汹汹的山民,一时便不知所措,没等人家近前,立时丢下老詹,一个个慌不择路地朝上了冻的麦地里窜开了。他们虽然从未经见过此种场面,却知道如果落在这帮目无王法的山民手里,根本容不得分辩,即使死不了也得活活地被脱层皮。
栓柱一看老詹安然无恙,便招呼大伙不要再撵了。他已经认出那几个人是公社雇来的打手,领头的正是任丕显的“哼哈将军”谈如流。可几个小伙子在谢栓牢的带领下,依然像放细狗撵兔般大呼小叫地追了过去。
事情有时坏就坏在做贼人的心虚上。这帮人如果不撒腿跑,有栓柱在那儿搁着,咋说也惹不出接下来的这一场混乱。他们看见后边有人没命地追,只顾往后看,却不意前头还有一队人马已经动起来了!
原来,吾家营一群壮汉正在村头喊着号子夯涝池,远远望见几个人在前边跑,半阁城的人在后边撵,便丢下手里的木夯帮忙在前边拦截。两村人虽常起仇怨,但对闯入这块土地上的外来毛贼,那绝对是会同仇敌忾、齐心捉拿的。那几个人被拦住了去路,一个个此刻业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就只好跪在地上求饶。两村几个打架不见血的家伙觉得过手瘾的时候到了,不问三七二十一,上去就是一阵拳脚,直把几个笨蛋打了个灵魂出窍……
过了好大一会儿,待栓牢他们把那几个鼻青眼肿的家伙拖到路上来时,栓柱这才冲上去做作地要打老五,几个小伙忙把支书架住了。
栓柱却依然跳着双脚喝骂:“你们全把狗眼瞎了?这是公社革委会的革命小将你们都不认得了?真他妈一群混眼狗!知道不?打击他们就是打击革命!”说完,他亲手扶起瘫在地上不能动弹的谈如流说,“同志,让你们受委屈了,实在对不起,唔些货色都他妈是些有眼不识金镶玉的东西喀!”
参与下手的谢有福也在一旁帮腔道:“你们来了也不给我们招呼一下,你看这事闹得……咋样,到村里喝口水把脸洗一下再走吧?”
栓牢却在一旁小着声十分鄙夷地嘟囔了一阵:“对他们还客气个屁!下次进村再敢像那些偷地雷的狗特务一样,小心半阁城的人把你们都给卸了!”
栓柱立即就白了他一眼,还真的有点生气地吼了他一句:“你狗湿的真是个惹事精,看我回头不收拾你个狗东西!”
这时,那个姓谈的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呼哧呼哧地开了腔:“谢支书,这也不能全怪你们。我们这次是秘密行动,也没想到你们村的人咋是一窝混眼蜂!你看能不能让不明真相的革命群众先回去,让我们把人带走?”说完,自己用手指按住鼻子擤了一下,一小摊血块便溅了一地。
栓柱显得十分为难地蹲下身子对姓谈的说:“老谈,按理说吧,下级革委会应当坚决支持公社革委会的英明决定。不过,你们这样不明不白地把人带走,让我给群众咋交代?这兵荒马乱的时月,出了人命谁负责得了?”
谈如流吃力地站起身子,慢慢地挪到栓柱身边,一边用眼溜着老詹,一边用手捂在栓柱耳朵上小声告诉他:“唔个货色……是证据确凿的美国特务——你看他那……鼻子!”
一听从谈如流嘴里吐出这句话来,栓柱的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站在那儿好像自己给自己壮胆似的大声说:“原来是这样?这……消息可靠么?”
姓谈的只怕栓柱走口泄密,挣扎着直了直腰,把栓柱又往旁边拉了一把,这才小声制止他说:“你小子小声点好不好?在这儿咋给你说?人家省上‘红联指’来人调查这事情刚走,任主任只怕半路有人走漏了风声,就立即部署了这次秘密抓捕。其他的,我这个毛猴猴咋得知道?”
栓柱表情怪异地点了点头,马上认真地扯着对方的耳朵说:“伙计,你他妈的还真够朋友哇!不过,这是个大事儿,你看你们现在这样子,咋能保障万无一失?”
一看姓谈的面有难色,栓柱趁机替他出主意说:“我看是这样,你们前头走,我亲自带上几个基干民兵给你们把他送来。你先给公社报个信儿,我保证天明之前给你们把人全须全尾地送到!”说完,这才不无歉意地对他说:“至于你们挨的这顿瞎打,也纯粹是革命群众闹出的误会,还请多多予以革命的原谅。”
谈如流也知道,如果半路上老詹再逃跑了,凭他们几个目前这副样子,是绝对没有一丝儿劲再去追撵的。他只好同意了栓柱的建议,但仍慎重地答应说:“行,这可是你当这么多人保证过的。当夜就得送人,不敢有一点怠慢,失了事你给任主任亲自解释去……”
栓柱立即拍着胸脯说:“你老哥好赖也是上级的人,说出的就是指示,我咋好开这号玩笑?”
谈如流满意地点了点头,伸出手象征性地和栓柱握了一下。接着,就招呼起他那几个伤兵一瘸一拐地走了。
不明真相的老詹一看这伙人就这么被打发回公社去了,坚持要跟那伙人一起走。栓柱没好气地喝问他:“你干什么去?你给我站住!”
老詹不识时务地走过来给支书解释说:“你们打了公社的人,我得亲自去给高书记解释一下,我一会儿就回来。要不,我骑上自行车去,路上会很快的!”
栓柱马上厉声制止道:“从现在开始,你给我老实待着!眼瞪啥?谢有福和谢栓牢,你们两个负责给我把他先弄到大队看管起来!”
谢有福不知栓柱和姓谈的刚才都说了些啥,却明显看到支书脸色不对,这个时候才伸着脖子凑了过来。
栓柱马上对他命令道:“你,立即命令半阁城武装基干民兵连进入一级战备,防止美帝苏修和我们今夜开战!”
那几个人一看谢栓柱这个大队支书革命觉悟挺高,也就十分放心地回公社等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