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廊那声撕裂空气的尖叫——“跟踪狂!变态!”——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不仅将时瑾钉死在了耻辱柱上,更在穆璃的心湖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余震绵延不绝,将她的世界震得支离破碎。
回到南城那个精心布置、此刻却如同冰冷牢笼的小院,穆璃像被抽走了所有筋骨,软倒在客厅的沙发上。林薇担忧地递来温水,她却连指尖触碰杯壁的力气都没有。手腕上那条宽版的银手链,沉甸甸地压着底下的旧疤,此刻那疤痕仿佛活了过来,突突地跳着,带着一种尖锐的、深入骨髓的灼痛,提醒着她那场源自心死的自毁,也提醒着刚才那场当众的、歇斯底里的爆发。
时瑾最后那个眼神…
那双深邃眼眸中瞬间熄灭的光,那翻涌的、如同被世界抛弃般的巨大痛苦和绝望…像慢镜头般,一遍遍在她脑海中回放,挥之不去。那眼神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陌生于其中的卑微和毁灭感,熟悉于…那竟与她画布上《雾中人》的背影,那深陷浓雾、背负着沉重孤独的轮廓,诡异地重合了!
恨意依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她恨他的欺骗,恨他的掌控,恨他像个幽灵般无处不在,将她逼到崩溃的边缘!可为什么…当那声“变态”脱口而出,看到他眼中光芒彻底熄灭、如同被当众扒皮抽筋般的惨状时,她的心口会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传来一阵尖锐到无法呼吸的剧痛?远胜于手腕那道物理的伤痕!
“小璃…喝点水,好不好?”林薇蹲在她面前,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易碎的琉璃,“那个疯子跑了!警察也加强了巡逻,他不敢再来了!别怕…”
穆璃缓缓抬起空洞的眼,望着林薇充满担忧的脸。她想说“我不怕”,可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不是不怕时瑾,而是…一种更深的、无法言说的迷茫和混乱,像浓雾般将她层层包裹。画廊的斥骂像一把双刃剑,割伤了时瑾,也割开了她自己心中某些被恨意严密包裹的东西。一些关于废弃工厂浓雾中飞溅的鲜血、关于嘶吼着让她走的恐慌眼神、关于那张写着“威胁”和“她死”的纸条的模糊碎片…开始不受控制地翻涌、碰撞。
“薇薇…”她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是不是…”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压抑的呜咽。她是不是错了?是不是遗漏了什么?那个眼神里的痛苦…太真实了…真实到不像一个纯粹的“变态”能拥有的。
林薇看着她眼中挣扎的痛苦和迷茫,心猛地一沉。她用力握住穆璃冰凉的手:“小璃!你没错!一点都没错!他就是个疯子!是变态!他用最恶心的方式纠缠你、监视你!你当众揭穿他,让他滚,做得太对了!别被他那副可怜样迷惑!那都是装的!他在演戏!就是想让你心软!”
林薇的话斩钉截铁,试图用愤怒筑起堤坝,阻挡穆璃心中那丝危险的动摇。然而,穆璃只是痛苦地闭上眼,将脸埋进膝盖里,身体微微颤抖。混乱的思绪如同乱麻,将她越缠越紧。身体的警报也开始拉响——手腕旧疤的疼痛持续加剧,隐隐的眩晕感袭来。她知道自己需要平静,可心湖早已惊涛骇浪。
几天后,穆璃在林薇的坚持下,去复诊凝血功能。
诊室里,消毒水的气味冰冷刺鼻。医生看着最新的报告单,眉头微蹙:“穆小姐,PT(凝血酶原时间)18.2秒,APTT(活化部分凝血活酶时间)52.1秒,纤维蛋白原1.6g/L…数值比上次差了些。最近情绪波动很大?或者有受伤吗?”
穆璃下意识地护住手腕,脸色苍白地摇摇头。她没受伤,除了那道永久的旧疤和心口那道无形的、更深的伤。
“情绪…对凝血功能影响很大。”医生语气温和却带着警示,“尤其是你这种情况。压力、焦虑、恐惧…这些负面情绪会干扰凝血因子的生成和活性。你看这指标,一旦有意外出血,风险会更高。必须尽量保持心境平和,按时服药,充足休息。”
医生的话像冰冷的判决书。她的身体,这座因凝血障碍而本就脆弱的囚牢,在巨大的精神冲击下,变得更加摇摇欲坠。那道旧疤,不仅是过去的耻辱烙印,更是悬在她生命之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提醒着她时刻存在的危险。而她此刻混乱痛苦的心境,正在亲手为这危险添砖加瓦。
回到家,林薇忧心忡忡地看着报告单,再次提出搬家或寻求专业心理帮助。穆璃却沉默地摇摇头,将自己更深地蜷缩进沙发里,像一只受惊后拒绝任何触碰的刺猬。搬家?逃到哪里去?那个在雨夜中流血、在画廊里用痛苦眼神看着她的幽灵,似乎已经刻进了她的骨髓。心理帮助?她如何向别人描述这爱恨交织、如同乱麻的深渊?
更让她不安的是,自从画廊事件后,那种如影随形的“被注视感”消失了。窗台不再有匿名的药物或礼物,巷口不再有可疑的身影徘徊。时瑾…似乎真的消失了,像水汽蒸发在空气中,不留一丝痕迹。这本该让她松一口气,可这反常的“平静”,却像暴风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反而让她更加心惊肉跳,坐立难安。仿佛那幽灵并非离去,而是潜伏在更深的阴影里,酝酿着未知的风暴。
失眠像附骨之疽,夜夜啃噬着她。在药物勉强带来的浅眠中,废弃工厂区的噩梦碎片变得越发清晰、具体。
不再是模糊的争吵和背影。她清晰地“看”到了:
——锈迹斑斑的巨大管道在浓雾中如同怪兽的肋骨。
——时瑾将她死死护在身后,手臂上那道被刀划开的伤口,鲜血在昏黄的路灯下刺目地涌出,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他夺下对方一人手机的动作,那手机外壳上有一个独特的、闪电状的裂痕!
——他嘶吼着“走!报警!”时,眼中那铺天盖地的恐慌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守护欲,与画廊最后那个眼神…何其相似!
——车门关闭的瞬间,他转身冲回浓雾和凶徒中的背影,决绝得如同扑火的飞蛾。
“呃!”穆璃再次从冷汗淋漓的噩梦中惊醒,心脏狂跳不止。这一次,她不再是单纯的恐惧,一种强烈的、无法抑制的探究欲如同藤蔓般缠绕着她的心脏。
她鬼使神差地,在深夜里打开了电脑。浏览器冰冷的蓝光映着她苍白的脸。她颤抖着手指,在搜索栏输入了关键词:
[城西废弃化工厂五年前斗殴报警]
[城西旧工业区龙哥]
页面滚动,大量的垃圾信息和无关新闻掠过。她的心悬在嗓子眼,指尖冰凉。突然,一条不起眼的、来自本地一个冷门论坛的旧帖子标题吸引了她的注意:
[深夜城西老厂区鬼火?目击者称疑似械斗,警笛大作!]发帖日期:五年前。
她点进去,内容很简略,语焉不详,只提到某晚有附近居民听到老厂区方向传来激烈争吵和打斗声,后看到警车红蓝灯闪烁。下面有零星几条回复,多是调侃“拍鬼片吧”。其中一条回复说:[听说跟什么‘龙’有关?道上的人?]
“龙”…
这个字眼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穆璃脑海中的迷雾!与噩梦中那些凶徒模糊的威胁话语碎片隐隐对应!难道…那个噩梦…是真的?时瑾手臂的伤…是为了保护她?那个“龙哥”…就是威胁的来源?!
巨大的震撼让她浑身冰冷,握着鼠标的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后来那张纸条…那场极端的分手…
几条街外,那间散发着霉味和浓重酒气的出租屋,成了时瑾为自己选择的坟墓。
画廊那声“变态”,像一把烧红的烙铁,不仅烫毁了他的尊严,更彻底焚毁了他赖以支撑的、在“无人之处”守望的最后意义。他像个被彻底抽空的躯壳,踉跄着逃回这里,反锁了房门,也反锁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
他拔掉了网线,砸碎了那个曾是他窥视穆璃唯一窗口的望远镜目镜。他不需要再看了。那双充满恐惧和厌恶的眼睛,已经像最恶毒的诅咒,刻在了他的灵魂里。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她最大的伤害和惊吓。监控?守护?多么可笑的自欺欺人!他只是一个令她作呕的、阴魂不散的变态!
高烧在淋雨和巨大的精神打击下汹汹袭来。他蜷缩在冰冷坚硬的木板床上,破烂的薄被无法带来丝毫暖意。身体滚烫得像燃烧的炭,肌肉酸痛,头痛欲裂。意识在高温和酒精的麻痹下,坠入了无边的混沌和谵妄。
黑暗中,无数画面扭曲、交织:
——山顶璀璨的星海下,穆璃依偎在他怀里,笑容明媚如阳光,轻声说:“瑾,我们要一辈子…”
——冰冷的公寓里,他指着挂钟,用尽全身力气吐出:“穆璃,我们分手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浴缸里刺目的鲜红,穆璃苍白如纸的脸…
——画廊刺目的灯光下,她指着他,眼神充满惊恐和厌恶,尖利的声音如同魔咒:“跟踪狂!变态!滚开!”
——废弃工厂的浓雾中,他手臂飞溅的鲜血,和她被推上车时回头那惊鸿一瞥的担忧眼神…
“璃…璃…”他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发出破碎的呓语,滚烫的泪水混合着汗水滑落鬓角,“别怕…别怕我…我不是…不是变态…”
“走…快走…报警…别回头…”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濒死的恐慌,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保护她的雾夜。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配…不配爱你…”呓语转为绝望的呜咽,身体在昏迷中痛苦地蜷缩,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鞭笞。
“滚开!别碰她!”猛地一声嘶吼,手臂在虚空中无意识地挥舞,像是在驱赶无形的恶魔,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昏迷。
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酒气、汗味和高烧病人特有的酸腐气息。窗台上,几个空酒瓶东倒西歪。他手臂上在画廊逃离时摔倒的擦伤和淋雨导致的伤口,因为没有处理,在高温下开始发红、肿胀,隐隐有感染的迹象。整个人如同在泥泞中腐烂,散发着死亡般的气息。
小院的客厅里,穆璃对着电脑屏幕上那条语焉不详的旧帖,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又混乱。
出租屋的木板床上,时瑾在高烧的炼狱里辗转,被噩梦和呓语反复凌迟。
一个被真相的阴影和身体的警报囚禁,在恨与迷茫的钢丝上摇摇欲坠。
一个被当众的羞辱和自厌自毁打入深渊,在肉体的病痛和精神的崩溃中腐烂。
“无人之处”的守护彻底中断,留下令人窒息的真空。浓雾似乎散开了一些,显露出狰狞的旧日伤痕,却又将前路笼罩在更深的、血色弥漫的迷雾之中。他们困在各自的囚牢里,被无形的锁链捆绑,而那条锁链的名字,叫做“过去”,叫做“爱恨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