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如墨,缓缓浸透吴起县的天际。马车的车轮重重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嘎吱”声。宋缘抬手掀开窗帘,目光透过摇曳的气死风灯,凝视着城门口斑驳的“吴起县”三字,浑身的骨架似被重新拆散组合过,酸痛感如潮水般蔓延。
她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季夫人所赠的荷包沉甸甸的,碎银相互碰撞,发出细微的闷响。在安抚好车夫后,宋缘寻到了挂着“悦来客栈”招牌的铺子。
客栈内弥漫着一股陈年檀木与油烟混合的气息。掌柜的坐在柜台后,拨弄着算盘,油腻的帐簿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字。宋缘报上假名“白苏”,眼角余光瞥见柜台后墙上贴着的通缉令。画像边缘因长期受烛火熏烤,已然焦黑卷曲,画像中的人面目模糊,平添了几分诡异。小厮领着她上楼,楼梯每迈出一步,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转角处悬挂的牛油灯,火苗在穿堂风的吹拂下诡谲晃动,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刚踏上二楼,宋缘突然感觉腰间一轻,多年来培养的警觉让她瞬间侧身闪躲。一个身着靛蓝粗布短打的男人从她身侧擦肩而过,男人袖口的补丁针脚歪歪扭扭,散发着一股酸腐味。
男人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两颗泛黄的门牙在灯光下泛着油光:“对不住,对不住!”宋缘的指尖迅速探向腰间,绣着兰草的荷包已不见踪影。
她垂眸扫了眼男人鼓囊囊的袖口,又望了望客栈外影影绰绰的驿站,季夫人安排的侍卫正在那里喂马。权衡利弊后,宋缘强压下心头的怒火,淡声道:“无事。”
男人得逞后,大摇大摆地朝楼下走去,鞋底与木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惨叫打破了客栈的喧闹。宋缘转头望去,偷荷包的男人正捂着脖子在地上痛苦地打滚。一旁站着个身着葱绿襦裙的少女,腰间系着嵌金的鸾纹腰带,裙摆上金线勾勒的翠竹在灯光下若隐若现,走动时腰间的金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少女手里晃动着宋缘的荷包,鞋面的翡翠珠饰随着跺脚的动作上下跳跃:“呸,不要脸的老鼠!”少女指尖一挑,荷包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宋缘接住时,闻到一股清冽的松木香,这香味源自少女袖口绣着的雪松纹样。
“我叫宋时,时节如流的时。姐姐叫什么名字?”少女一脚踢开偷儿,发间的攒珠累丝金凤钗摇晃出细碎的金光,“姐姐穿这青蓝色衣裳,衬得腰肢比扶风柳还细,怎么敢独自住店?”
宋缘下意识地摸了摸易容后蜡黄的脸,季夫人给的易容膏散发着白芨和白芷混合的气味。
“我姓白。”她话音刚落,宋时突然凑近,鼻尖几乎贴上她的脸颊:“白姐姐用的可是苏州薛家的易容膏?闻着像加了白芨……”
话还未说完,客栈外传来苍老的呼唤:“小姐!该喝药了!”
宋时苦着脸朝门外做了个鬼脸,五官皱成一团:“钟叔比打更的还准时!”转身时,她从腰间掏出枚刻着竹节纹的竹牌塞进宋缘掌心,竹牌上还带着她掌心的温热:“白姐姐,我自小就待在苏州,如今到了这里,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没什么朋友。明日辰时,西市有波斯来的幻戏班子,特别热闹。我帮姐姐夺回了荷包,咱俩也算有缘,姐姐一定要来!就当陪我这个孤单的人解解闷。”
不等宋缘推辞,她已像燕子般掠出门去,腰间玉佩与金铃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宋缘回到房间,对着铜镜卸下伪装。镜中女子眉眼间透着清冷,她将竹牌放在烛火下反复端详,竹节纹里隐约藏着极小的云纹暗记。思量许久,她还是将竹牌收进了妆匣。
次日清晨,宋缘刚推开房门,就见宋时抱着个食盒堵在门口。少女今日换了件豆绿锦缎褙子,裙裾上绣着百蝶穿花的纹样,发间插着支翡翠缠枝莲步摇,整个人宛如春日盛开的繁花。
“白姐姐,我就知道你会来!”她不由分说地挽住宋缘的胳膊,腕间的金镶玉镯碰撞出悦耳的脆响。
————————————————
西市的牌楼挂满五彩经幡,在微风中猎猎作响。幻戏班子的场地被围得水泄不通,人群的喧闹声此起彼伏。
宋时拉着宋缘左挤右钻,她腰间的金铃铛成了开路的利器。两人好不容易挤到前排,宋缘这才看清幻术师身着猩红绣金长袍,魔杖顶端的红宝石在阳光下折射出诡异的光芒。
幻术师双手舞动,白鸽从他袖中扑腾而出,飞向湛蓝的天空。宋时兴奋得小脸通红,翠绿的裙裾随着蹦跳的动作上下翻飞:“白姐姐,快看!我猜他袖子里肯定藏着机关!”当幻术师变出满桌金银时,宋时眼睛瞪得溜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这可比苏州街头的杂耍有趣多啦!”
散场时,宋时往宋缘手里塞了个油纸包:“骆驼奶熬的酥糖,比苏州的点心还香!”
她舔着指尖的糖渣,突然压低声音:“白姐姐,你说人能不能像西域幻术师那样,‘嗖’地变成另一个人?”
宋缘心头一跳,不动声色地将碎糖渣扫落:“怎么突然这么问?”宋时踢着石子咯咯笑,金铃铛发出一串急促的声响:“我爹派了十八个嬷嬷押我回京。”
她眨眨眼,狡黠得像只小狐狸,“今早我给了钟叔一包蒙汗药——够他睡上一整日了!”
——————————————
次日,宋缘醒来时,晨光正透过雕花窗洒在桌上,锦囊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泽。
锦囊里面正躺着宋时的通关文牒和一张字条:「借姐姐身份一用,塞外归来必当厚谢!」纸角画着个嬉皮笑脸的小像。
展开文牒那瞬,宋缘呼吸凝滞——朱砂印章旁的小像,竟与自己未易容时有八分相似。她手指微微颤抖,突然想起宋时曾说:“白姐姐,你笑起来真好看。”
这时,窗外传来侍卫的叩门声:“小姐,该启程进京了。”宋缘攥紧文牒,姐姐临终时青紫的嘴唇浮现在眼前。她平复了下心情,将锦囊翻过来仔细查看,发现夹层里藏着一张礼部尚书府密道图,图上的标记清晰可见。
宋缘的指尖摩挲着锦囊上细腻的纹路,窗外侍卫的叩门声愈发急促,在寂静的客房里,宛如催命符一般。姐姐临终前的模样又一次浮现在眼前,她正担心自己没有身份,难以接近京中贵人,现如今,宋时留下的这一切,就像是命运特意安排的转机。
宋缘看了一眼门外的身影,当机立断:“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