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初秋的晚自习,李竹云握着翻盖手机的手心沁出薄汗。
教室后窗飘来桂花的香气,混着前排同学刚买的草莓味修正液味道,在她笔尖凝成一道歪斜的抛物线。
“叮——“
苏晓从课桌底下塞来的纸条险些被风扇吹跑,李竹云慌忙用英语词典压住。
淡紫色的便签纸上画着夸张的颜文字:“隔壁班霍安生的QQ号!他今天在国旗下讲话超帅的!“
墨绿色的黑板报上,“中考倒计时300天“的粉笔字被值日生擦得模糊。
李竹云望着窗外梧桐树在暮色中摇晃的剪影,悄悄把那张纸条夹进《席慕蓉诗集》的扉页。
手机键盘在课桌抽屉里发出细碎的咔嗒声,添加好友的提示音惊得她差点打翻水杯。
那年深冬的初雪来得格外早。李竹云裹着浅蓝色羽绒服站在走廊看雪时,总会听见身后传来男生们嬉闹的声音。
霍安生的QQ空间更新很规律,每周六晚十点准时上传一张铁路照片,有时是晨雾中的铁轨,有时是站台昏黄的顶灯。
“你也喜欢看火车吗?“某个飘雪的平安夜,李竹云终于鼓起勇气在评论区打下这行字,却在点击发送的前一秒慌乱删除。
教学楼外的圣诞彩灯在玻璃窗上投下细碎光斑,映着她微微发烫的脸颊。
2022年春天的某个凌晨,李竹云被手机震动惊醒。微信通讯录上突兀的红点里,躺着霍安生发来的好友申请。
头像还是十年前那个仰望星空的少年剪影,验证消息却写着:“铁路局信号工程师霍安生“。
“原来你学的是铁道工程?“视频通话里,霍安生调试着桌上的高铁模型。
暖黄台灯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金属轨道的反光在他镜片上跳跃,“当年报考时看到你空间转发过铁路摄影展。“
李竹云望着画架上未完成的油画,颜料在调色盘里干结成块。
毕业那年美院校考失利的记忆突然涌来,像窗外飘落的樱花粘在画布上。
她转动摄像头对准阳台上的多肉植物:“我现在是少儿美术老师。“
五月的晚风裹挟着槐花香从纱窗钻进来,霍安生正在讲述上个月参与的京广线信号升级项目。
李竹云忽然发现他右耳垂有颗褐色小痣,和初中那张模糊的证件照如出一辙。
当他说到在郑州东站通宵调试时,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速写本上画出一道道交织的线。
七夕那天的美术馆人潮涌动。李竹云站在自己的油画作品前,看着霍安生仔细阅读简介牌上的文字。
《归途》画的是暮色中的老火车站,斑驳的月台上落着几只灰雀。
“市局要调我去广州。“霍安生突然开口,声音混在展厅的钢琴曲里,“他们说那里更需要...“
话音被旁边拍照的情侣撞散,李竹云看见他白衬衫第二颗纽扣泛着冷光。
深秋的咖啡馆,拿铁表面的拉花已经消散。李竹云把玩着系着铃兰手链的腕骨,听霍安生第17次说起高铁信号系统的优化方案。
“上周带孩子们去写生...“她刚开口就被打断,对面推来的A4纸上画满复杂的电路图。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地铁换乘通道。霍安生拖着28寸行李箱,箱体贴着密密麻麻的高铁纪念贴纸。
“艺术培训终究不是正途。“
他的声音被呼啸而过的列车碾碎。李竹云望着玻璃幕墙上自己摇晃的倒影,突然看清两人之间横亘的,不仅是飞驰的列车,还有永远不同频的轨道。
2023年立春,李竹云带着画箱登上开往大理的列车。检票时她特意避开G1379次列车所在的3号候车厅——那是霍安生工作过的线路。
却不知道三个月前,那人已经调回市局信号科,此刻正在她头顶的监控室里调试设备。
在敦煌鸣沙山画落日时,她收到苏晓发来的合影。
照片里穿铁路制服的霍安生正在月台巡检,身后LED屏显示着“D3146次正在检票“——正是她昨天乘坐的那趟动车。
沙粒突然迷了眼睛,调色板上的钴蓝混着赭石滴落在沙丘上。
深秋的黄山云雾缭绕,李竹云在迎客松前帮游客拍照。取景框里闪过熟悉的侧脸,她转身时只见缆车索道划过苍翠山峦。
此刻山脚的调度中心里,霍安生刚结束索道信号系统的检修,工装口袋里的对讲机沙沙作响。
平安夜的城市广场,苏晓望着旋转木马前的两个人影苦笑。
东侧喷泉旁,李竹云正在教孩子们画圣诞树,颜料蹭在米白色大衣袖口;西侧的长椅上,霍安生仰头望着LED大屏里播放的高铁宣传片,手里攥着没送出去的铃兰胸针。
跨年夜的钟声响起时,两人隔着安检机相背而行。李竹云行李箱里躺着画满铁路速写的素描本,霍安生工作证上还别着当年她遗落的樱花发卡。
苏晓站在二楼玻璃栈道上,看着他们的身影在巨型列车时刻表的光影中交错,如同两条永远不会并轨的星河。
2024年春分,李竹云在杭州画室收拾旧物时,从蒙尘的《席慕蓉诗集》里抖落出一张泛黄时刻表。
那是三年前霍安生落在咖啡馆的,泛着咖啡渍的纸页背面,黑色钢笔字密密麻麻记录着:
“2021.11.23 G7632次南京南-杭州东 2车16F
2022.4.7 D3135次杭州东-宁波 7车04C
2023.9.14 G7583次......“
每个日期旁都标注着天气符号,最后一栏记着“白色大衣/松绿围巾“、“深灰行李箱贴敦煌壁画贴纸“。
她的手指抚过那些遒劲字迹,发现所有车次竟与自己这些年出行的记录完全重合。
窗外传来火车鸣笛声,画架上未完成的《信号灯》还在滴着颜料。
深蓝夜幕中的红色信号灯晕染开来,像极了那年平安夜删除评论时,手机屏幕在黑暗中的光斑。
苏晓站在市图书馆档案室里,指尖拂过铁道年鉴的烫金封面。作为纪录片导演,她正在筹备《中国高铁人物志》的拍摄。
当她在霍安生提供的资料箱里发现那本贴着各色车票的笔记本时,呼吸突然凝滞。
泛黄内页里夹着2012年的圣诞贺卡,正是当年她替李竹云转交的那张。
贺卡背面用铅笔拓着火车硬币的纹路,新添的钢笔画将轨道延伸成缠绕的铃兰藤蔓。
最新一页贴着D3146次车票,票根空白处写着:“今日敦煌沙尘暴,记得她总忘带护目镜。“
与此同时,李竹云在黄山脚下的民宿里拆开苏晓寄来的包裹。
最新版《铁道信号规范》里飘出梧桐叶标本,叶片脉络间藏着极小的钢笔字:“2012.12.24她删除了'喜欢看火车吗'的评论。“
书页间还夹着半张被撕碎的调岗申请表,申请人签名栏写着“霍安生“,拟调往地赫然是杭州。
清明雨中的铁路纪念馆,李竹云站在1:87的高铁沙盘前。
解说屏正在播放信号系统演示视频,霍安生的声音突然从音响里流泻而出:
“CTCS-3级列控系统就像暗恋,发射端不断发送移动授权,接收端却未必能及时反馈......“
她倒退两步撞进展柜,玻璃柜里1948年的铁路信号灯突然亮起红光。
在游客们的惊呼声中,她看见对面检修通道闪过熟悉的身影。等追到月台时,只余春雷滚过铁轨的震颤。
当夜整理写生稿时,她发现速写本边缘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G7355次16:22经杭州东。“墨迹是展览馆常用的讲解员记号笔。翻开手机购票软件,这个时段的车次早在三天前就已售罄。
芒种前夕的铁路调度中心,苏晓的摄像机对准正在讲解的霍安生。
镜头扫过他控制台时,特写画面显示某块监控屏定格着美术馆的实时影像——李竹云的《归途》画作前,计数器显示当日参观人数为“1379“。
“这是上个月启用的智能巡检系统。“霍安生调整耳麦时露出颈间银链,坠子竟是半枚樱花发卡,“通过图像识别追踪设备状态......“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监控画面突然切到黄山索道站,去年深秋的云端影像里,有个米白色身影正在写生。
纪录片杀青宴上,苏晓将备份硬盘推给霍安生:“第37分钟有你错过的彩蛋。“
视频里李竹云正在教孩子画信号灯,童声画外音清脆:“老师说红灯是'请停留片刻',就像等一朵花开的时间。“
2025年春运首日,李竹云在候车厅修改学生参赛画作。
调色时不小心碰翻水杯,浸湿的画纸显出奇异的纹路——十年前用隐形墨水画的铁轨线在柠檬汁作用下浮现,与她现在画的磁悬浮轨道完美衔接。
广播突然播放紧急通知:“受降雪影响,G1379次列车转至3号候车厅。“
她慌乱收拾画具时撞落身旁人的文件,飘散的A4纸上满是她旅行时的速写,每张背面都有铅笔标注的经停站时刻。
抬头看见霍安生正在捡拾纸张,他制服的第二个纽扣系着铃兰胸针。
电子屏红光在他侧脸跳动,像极了当年教室抽屉里手机发出的好友通过提示。
“这次可以回答你了。“他的手指抚过画纸边缘的隐形铁轨,“从2008年京津城际开通起,我就喜欢看火车。“
远处苏晓放下摄像机,镜头里两个影子被晨曦拉长,终于叠在LED屏“正点到达“的绿光里。
春雪在候车厅玻璃穹顶上积了薄薄一层,李竹云看着霍安生制服肩章融化的雪水,突然想起十年前他QQ空间里那张落满雪的铁路道岔照片。
此刻他手中那叠泛黄的速写纸正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松节油气息,像一把钥匙正在拧动尘封的锁芯。
“你监视我?“当她的指尖触到某张敦煌写生背面标注的“沙尘暴注意事项“,声音突然变得尖利。
画纸边缘的咖啡渍刺痛眼睛——那是三年前分手那夜打翻的榛果拿铁。
霍安生解纽扣的动作僵在半空,铃兰胸针磕在金属座椅上发出清响。LED屏的绿光映着他骤然苍白的脸:“郑州东站那次信号故障...我只是担心...“
“就像当年担心我的油画养不活自己?“她抓起被水渍晕染的画作,隐形墨水画的铁轨在柠檬汁作用下显出诡异的幽蓝。
“你以为这些浪漫吗?“李竹云突然举起那张记满车次信息的时刻表,纸张撕裂声混着广播里报站的女声。
“每次我坐在靠窗位置,都感觉有双眼睛在月台上拿着量尺计算——这幅画该用多少透视,那个人生该走多少弯路。“
霍安生握着的樱花发卡突然刺破掌心。他想说那些天气预报符号是怕她着凉,想解释调岗申请表上撕掉的部分写着“申请杭州分局美术顾问“。
但喉咙里滚出的却是工程师的条件反射:“D3146次的车窗玻璃透光率72%,确实不适合画色稿。“
三月暴雨冲刷着高铁站玻璃幕墙,李竹云在安检机前摘下铃兰手链。
金属探测器响起时,她看见霍安生正在二十米外的VIP候车室调试全息导航仪。他左手无名指贴着创可贴——那是昨夜拆卸旧信号机时被铁皮划伤的。
当G1379次列车驶过跨海大桥时,李竹云撕碎了所有铁路题材的写生稿。
纸屑在气旋中翻飞成白鸟,某片残纸上还能看见霍安生用铅笔写的“接触网安全距离2.5米“。她不知道这是提醒自己别靠近带电设备,还是隐喻人与人的分寸。
同一时刻,霍安生在信号塔顶端更换故障指示灯。暴雨浸透的工装口袋里,躺着从碎纸机里抢回的半张画——隐形墨水画的铁轨尽头,有用荧光笔添加的星群。
他永远不会知道,那是李竹云在某个失眠夜,对着他十年前上传的星空照片描摹的轨迹。
梅雨季的钢轨比往日更早泛起锈迹。霍安生带着实习生巡线时,总会在137.9公里处多停留片刻。
路基缝隙里开着几簇铃兰,他记得这是当年李竹云写生时从画箱掉落的种子。没有人告诉他,那些种子在画箱夹层已躺了十个春天。
李竹云在塞纳河左岸烧光了最后一张火车票。而正在调试欧洲之星信号系统的霍安生,在监控屏雪花点里看到似曾相识的火焰。
他们共同的朋友苏晓此刻在剪辑室倒带,发现两人这些年所有擦肩而过的镜头里,都有一只相同的灰雀掠过画面。
雪落进塞纳河时,137.9公里处的铃兰在钢轨间悄然枯萎。
中国高铁时刻表上,G1379次依旧每日往返于杭州东与BJ南,车载记录仪里永远存着某年春运首日,两只行李箱在安检带上短暂交错的影像。
那些未说出口的解释与未曾拆封的信件,最终都成了信号系统里永不消逝的电磁噪声。